第八十八章·盲蛇

当视觉被剥夺时，其他的感官，将会无限放大。

闻朝意本就五感敏锐，又才刚刚恢复了听觉，这会儿骤然看不见光亮，耳朵便本能地捕捉起身旁每一处微小的响动。

大到倦鸟归巢，小到枯叶凋零，更多的，更远处的，夜风低吟，爬虫觅食，池蛙求偶。

当然，最重最快的，还要数他自己的心跳。

许是天赋使然，他惯于依赖自己的视觉，独处于危险领域中，连天眼都看不到任何一丝光线的感觉，令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

“别怕，”奚醉在相连的意识中轻声安慰说，“我马上到。”

“我可以用琴音役傀吗？”闻朝意问，“我感觉有东西在附近潜伏着。”

具体来说，应该是在脚下的泥土中，隔着二三十尺距离，不远不近地观察着他。

奚醉答复道：“如果你能做到闭眼抚琴，自是最好。”

作为视力健全之人，闻朝意从未有过这般尝试，但手指搭在琴弦上时，他直觉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索性是看不见，他干脆轻阖上眼，以便更为细致地感受每一根琴弦。

仍旧是无名小调，比起试琴时的岁月悠长，此时指尖下流淌出的弦音，多了几分遇伏遇险时的急迫与警惕。

袖中三枚纸符落地，仍是化作灵动机灵的貍猫，两只左右相顾，一只小心翼翼地朝盯着他的不明妖灵走去。

那东西竟然怕了，闻朝意感觉对方向后又退了一尺来远，却并不愿意放弃。

会怕就好办，他心想着，也没继续追击，以防对方狗急跳墙，冲上山来拼死一搏，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草包。

一时间，两厢僵持不下。

好在奚醉如承诺中所言，赶来得极快，沿着龙傀曾指示出的方位，寻着琴音，从山下疾奔而来。

五六道保护禁制直接落在了闻朝意身上，结界自脚下升起，点血的阵石丝毫不差地落入草地中，狼傀口衔业火，威压铺了满山。

微凉的声线裹挟着衣摆的猎猎，同时在耳边与意识中响起。

“璞璞，我来迟了。”

闻朝意手下一抖，误了好几个音，干脆收琴回匣中，起身相迎。

虽然看不到东西，脚下却并不迟疑，也不摸索试探，单凭其他感知，向奚醉走去。

“是我无力自保，还得麻烦二爷。”

奚醉快步上前，将他拉入怀中，认真检查了好一会儿，确认并未受伤，唯独只有眼睛看不到东西后，才略微松了口气。

“任何人突然失去视力，都会感到慌张无措，我亦是同样，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奚醉说，“只是，这妖物哪怕被我压制住，吓得抖如筛糠，仍不愿离去，实在奇怪。”

生灵天性趋利避害，强顶着魔君的威压不愿逃离，要么有极大的利益可图，要么就是有死命在身。

对方始终都不肯现身，躲藏于泥土之下，奚醉不想伤他性命，却也实在不精通妖物的术法，不知闻朝意的视力剥夺该如何解除。

或者说，妖物灭亡之后，四百多年来，再也没人见过他们的术法。

“难不成是因为他不会说话，或者胆小怕人？”闻朝意猜测说，“二爷看得出他是什么吗？”

奚醉道：“蛇妖，应是盲蛇，惯居于地下洞xue中，不仅看不到东西，听力也很差，所以并未被龙傀所震慑，反倒被山体震动所吸引，不敢靠近，大抵是害怕猫。”

三只猫傀这会儿仍在闻朝意身边，没有琴音的役使，显得很是散漫，或伏于地面打着哈欠，或乐此不疲地追着自己的尾巴。

闻朝意也不打算去管，等到符中灵力耗尽，它们自然会消散于境中。

他更想知道的是：“二爷了解得如此仔细，是因为喜欢蛇吗？”

奚醉轻摇了一下头，而后立即想起对方看不见，解释道：“并非，只是封恭养着很多不同种类的蛇，用来收集某些情报。”

“蛇也能收集情报？”闻朝意好奇。

“寻常的蛇不行，但他找来的那些，非常特殊，”奚醉说，“许多其他势力的邪魔猜测他养的是蛇蛊，其实不然，他养的蛇和小啾同样，是仅有心智，没有妖力的类妖物。”

只不过奚醉喜欢毛茸茸的小鸟，所以跟小啾混得相当熟。

至于封恭养的那些冷冰冰滑溜溜的生灵，只会与魔君大人相看两相厌，能了解其习性，都算是奚醉好学。

“据我所知，盲蛇胆小谨慎，一般不会主动靠近或攻击修道者，会尽力避让开比自己强大的邪魔，他主动出现在此地，还对你动手，很是反常。”

闻朝意沉吟片刻，推测道：“可能他也是关卡之一，或是领我们去某个关卡的接引者，因看不到听不清，而难以辨别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只知道山体震动就是有人进过。”

“那他为何要剥夺你的视力？”奚醉问。

闻朝意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确定道：“可能是，这一关里就该有一个‘瞎子’？”

毕竟问君境并不欢迎小仙修。

从一开始，青宿上仙设计关卡时，就并未将他算在其中。

可是，为何？

无论是魂相还是人品，闻朝意都不该被拒之门外才对。

奚醉思考不出结果，只能道：“一会儿我把术法通通撤了，只留下护着你的禁制，之后，我们试着跟他走，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想引我们去什么的地方。”

闻朝意点头称好。

奚醉又道：“我可以将自己的视野，通过魂相连接共享给你，但你所看到的场景，会和脚下的路况有出入，需自行适应调整，你要尝试一番吗？”

能看见东西当然是好事，闻朝意当即回应：“无妨，我看个大概就行，不会过多依赖。”

“嗯。”

奚醉不再多言，共享了自己的视野。

闻朝意终于得以再次“看”到这片树林，皎白的月色透过林梢，花丛中萤火点点，枯木中长着不知名的菌物，或蓝或紫的幽光甚是好看。

的确不愧“仙境”之名。

奚醉的目力极佳，与闻朝意平日所视并无差别，只不过，小仙修后知后觉地发现，魔君大人的视野比自己高了好多。

“对了，”闻朝意借着视野环顾了周围一圈，问道，“高师兄和齐师兄呢？”

奚醉答曰：“还在走后，他俩……走得实在太慢。”

由于嫌弃二人太慢，得知闻朝意再次遇险的魔君大人，无情地给了这两位师兄一人一张保命的符，就扔下他们，独自疾奔到了小仙修身边。

“唉，”远方的石阶上传来了高胜鹤要死不活的喘气声，“来了来了，我的腿要爬断了，肺也要爬炸了。”

齐万松比他稍微好点，但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就说，单修琴术不得行，还是得像柳雾师兄那般学些剑术，或是干脆练练体修。”

借着二人休息的空歇，闻朝意见到地讲了讲自己与奚醉，对于蛇妖和关卡的猜测。

高胜鹤评价说：“还特地派个妖灵来接咱们，上仙太客气了。”

“或许人家只是单纯想短暂地弄瞎我们其中一个，”齐万松干巴巴道，“来增添关卡的难度。”

这话倒是不假，奚醉从随身的包袱中翻出绷带，同闻朝意商量道：“我得把你的双目蒙上，否则倘若术法在极为明亮的区域失效，你的眼睛会被光线刺伤。”

就如在黑暗中待久了，忽遇强光造成暴盲一般，闻朝意的天眼本就惧强光，当即乖乖仰脸，任由对方为自己蒙上双眼。

从魔君大人的视野看自己，小仙修很有些不适应。

与他想象中缠上绷带会变得像僵尸不同，蒙上漂亮的小鹿眼后，轮廓间那股子干净绝尘的气质反而加剧，生生多出了几分少年谪仙之感。

奚醉俯身点吻了一下绷带，轻声道：“走吧，再过一会儿该天亮了，我们无法确定，盲蛇是否天黑才出现。”

这一吻中莫名带着些眷恋的意味，闻朝意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问：“你喜欢我蒙眼的模样？”

奚醉收术的动作顿了一下，回答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结界解除，阵法失效，威压收回。

三只猫傀已然消散，只有狼傀仍旧衔着业火，照亮了林中小路。

没了术法威慑后的盲蛇愣了一小会，确认四人真的不打算攻击自己后，才在泥土下方的xue道中调转了方向，朝一处植被茂密的山林间游去。

它的速度并不快，奚醉牵着闻朝意，跟得十分轻松。

虽然说着让小仙修自己调整适应，但他始终侧目，看的是闻朝意脚下的路况。

高胜鹤与齐万松紧随其后，狼傀则走在最后方，照明的同时还起到了断后的作用。

夜间的山林很静，纵使高胜鹤对傀儡秘法相当好奇，也没敢贸然开口。

耳中所闻，只有下方盲蛇游走，与四人一傀努力压低的脚步声。

没人知道，看似没什么情绪的魔君大人，这会儿有点心虚，也有点担忧。

他说谎了，他不喜欢闻朝意蒙眼时的模样。

并非是不好看，如他所说，闻朝意无论什么模样，他都觉得好看。

只不过……

那双黑眸中没了他的身影时，他莫名有种，小仙修不属于这俗世凡尘的错觉。

奚醉不喜欢这种错觉，他想，自己恐怕没法接受闻朝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