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桃花
烈阳下,蛟鳞泛着青影,鹰爪踏着祥云,上有鹿角抵碧落,下似鱼尾扫俗尘。
只听其啸威严低沉如古钟鸣响,山体震颤,灵兽胆寒,惊鸟无数。
寻声擡首,却不见真容已隐入山巅云雾间。
齐万松被突如其来的啸声吓得手一哆嗦,险些将琴砸到地上,他面前的两位女子更是呆愣在原地,颇似被吓得呆傻过去。
“这他娘的什么东西?!”高胜鹤大惊失色道,“龙吗?问君境里有龙?!”
后方的奚醉仰着头看了全程,实则仔细观察,障眼之术中的破绽不算少,只是因过于突如其来,又声势浩大,而很是像模像样。
“没事,”他说,“璞璞送给黄大仙的小礼物罢了。”
高胜鹤不敢置信:“小礼物?这他娘的是个大宝贝吧?”
与奚醉魂相相连的闻朝意,能听清高师兄的咆哮声,望着“齐万松”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的背影,笑道:“二爷,他被吓跑了。”
奚醉回应道:“那就好,你在原地等待片刻,我已记住了具体方位,会尽快赶过去。”
随着黄大仙的逃离,闻朝意失聪了好一会儿的耳朵,忽地能听得到声响了。
山中飞鸟掠过,溪水潺潺,风拂枝叶,以及被黄大仙遗弃,跌落入草地中的七弦琴,皆传来了或嘈杂或悦耳的声响。
他一愣,这才确定,自己的突然失聪,实则是源于妖灵的某种术法,为的应是令自己难以辨别身份真伪,毕竟交谈,很容易暴露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将这一变化告知了奚醉,而对方那边,又再次传来了高胜鹤的声音。
“二爷,齐师弟没通过关卡,我还跟他一样弹《凤求凰》吗?”
“弹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境与曲中表露出的东西,”奚醉道,“这两位姑娘久居山林,也想体会一番人间情爱,你能否将其用弦音表达出来?”
高胜鹤张了张嘴,干巴巴道:“我不能,仙门只教我们用音律震慑邪祟,不教我们弹琴把妹。”
他与蔺泠、齐万松三人,同是师承仙门琴修第十二代大弟子枕流岚。
许是天妒英才,枕流岚某次入魔界追击邪魔毒老时,被种下毒蛊,虽仙门中一众医修拼死挽救,却仍旧未能抗住蛊毒,才回山中没几日,就一命呜呼了。
那会儿高胜鹤年仅十岁,跟随师父也不过四五年光景。
齐万松则更小,刚满六岁,刚选为门内弟子不久。
按理说应当转而拜入其他琴修门下,但由于琴修长老和护法,对做不了炉鼎的小弟子并不上心的缘故,选择了置之不理,仍由他们自生自灭。
故而二人自幼与大师兄蔺泠关系甚好,而修习术法,则是全靠自觉,每日起早贪黑,去赶着上师伯师叔们的课程。
没人告诉他们要如何努力,又为何要努力。
他们只知,若是不努力,降为门外记名弟子,没有一技之长,恐怕去凡俗人家当长工做苦力,人家都看不上眼。
也正因如此,在得知六岁的闻朝意没了师父,转修琴术时,二人才会对他照顾有加。
除了心疼这个懂事的小师弟外,他们也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自己。
奚醉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可否将琴借我一用?”
“您……您真弹?”高胜鹤惊讶道,“不是我质疑您,可……”
可邪魔怎会仙修之术?
但若真仔细想想,魔君大人会的仙修之术,恐怕比一部分仙修弟子还要全面。
惯用的红绳缚祟,符术剑法,结界禁制,在仙门中皆有专门的课程。
更别提身为奚家次子,九岁离家,自幼学习君子六艺,懂得乐理与琴术,不以为奇。
“舍不得将傍身法器外借于人?”奚醉轻挑了一下眉。
“那当然不是,”高胜鹤赶忙解释说,“您什么身份,还能觊觎我这破琴不成?再说了,它也称不上法器,远不如小师弟手中那张,我是怕您用不惯,嫌弃。”
说着,便双手将琴呈了上来。
“琴不重要,曲也不重要,”奚醉接过琴,没往那石桌上搁,而是在山门旁找了块石头坐下,置于腿间,“和剑术一样,心中有剑,即是剑法大成。”
高胜鹤听不懂此言,却能听得懂奚醉的琴声。
魔君大人弹了首世间任何乐曲上,都尚未记载过的小调。
是前日闻朝意试琴时,随手弹出的。
不似高山流水,更无从与阳春白雪相提并论,无需知音断弦,也谈不上风雅高深。
如寻常的泉水溪流,叮咚作响,雨打竹叶,安逸悠然。
就像是彼时,闻朝意在试琴,奚醉在整理着出行的包裹,仿佛各做各的,互不干涉。
琴音里,包裹中,却又满是给对方的喜爱与担忧。就像闻朝意记得住包裹里装的每一件物品,奚醉也默背下这段小调,未错一音。
奚醉在琴术上并无天赋,他心中无琴,只有那个弹琴的人。
一曲毕后,哪还见得到拦路的石桌与美人姐妹。
只是山门的石雕旁,多出了两棵桃花树。
高一些的那棵曲折蜿蜒,满树繁花被西斜的阳光映得红艳,妖娆妩媚,枝头不知被何人系了枚金铃,随风轻响。
矮一点的那棵灵动娇小,淡粉色的花瓣精致纤薄,摇曳如少女起舞时飞扬的裙摆。
在高胜鹤好奇地凑过去时,花枝还轻拂过了他的胸膛,仿佛依依不舍的指尖。
“这是……桃花妖啊?”齐万松抱着自己的桐木琴,好一会都没能回过神来。
有纸笺不知自何处来,随风飘至奚醉身侧,他伸手接过,看了眼内容。
上书:
「世人以桃花示情爱,然桃花不懂情爱何为。」
“果然,”奚醉道,“与其说她们是给我们的关卡,不如说我们是给她们某种教诲。”
“啊?”高胜鹤费解。
没了关卡阻拦,奚醉继续向山门中走去。
纸笺内页以蝇头小字,书写了一个故事,有关这两棵桃花树。
青宿上仙归隐山林后,仍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问君山祈愿求签,其中求得最多的,便是桃花签。
上仙不想被打扰,也不愿信徒无功而返,就在这山门口,种了两棵桃花树。
信男信女上不去山巅,却能在桃花树下祈求许愿,希望能获得梦寐以求的真爱。
但桃花树不懂什么是情爱,或是被祈求得多了,也可能是上仙亲手栽种,又常年浇灌照料的缘故,逐渐有了心智与灵。
照着祈愿中的描述,化身做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凡是有容貌俊俏的公子经过,便显露身形,以妖物的魅惑之法,调戏一番。
若对方真上了套,她们就将对方认定为轻浮之辈,注定得不到真爱,逐出山门,日后无论如何寻找,都见不到上山的石阶。
若对方坚持心有所属,则告知其心中姑娘的喜好,助其一臂之力。
但上仙认为,此种辨别方式,并非是真的悟出何为情爱。
干脆命姐妹二人,守于境中,做这第一道关卡,找来境中的俊俏公子,讨一曲相思之乐。
“可她们没告诉二爷咱们璞璞的喜好啊,”高胜鹤边走边看着纸笺,“只是单单放我们上山了。”
“放我们上山就行,”奚醉擡眸看了眼西边的晚霞,“他喜好什么,我可以自己问,要天黑了,得再走快一点。”
随着日落,山中的气温骤地降了下去,好在高胜鹤在问君山上居住多年,知晓昼夜温差极大,给自己留了件衣服。
他将纸笺还给了奚醉,絮絮叨叨道:“不知道小师弟在山里冷不冷,他弄得那个龙傀那么吓人,暂时应该不会有妖灵敢靠近吧?”
“不一定,”奚醉道,“龙傀中画的是障眼符,璞璞没有对其进行役使,于是也没有产生术法威慑,单单只有虚相和声响,可以理解成,他给黄大仙炸了个烟花。”
好一个炸烟花,齐万松头一次知道,魔君大人竟然挺幽默风趣的。
高胜鹤推测道:“您的意思是,如果山中有什么视力和听力并不好的妖灵,可能没被吓到,或者单纯被震动吸引,反而寻着源头去找小师弟的麻烦了?”
“嗯,”奚醉轻点了一下头,“但愿只是我多心了。”
五六百年前地问君山还未开宗立派,山中基本没有人为留下的痕迹,仅有远处林间三三两两的妖灵,远远看到奚醉,吓得躲了起来。
当然亦有大胆的,会好奇地跑来石阶附近观摩,但也都不阻拦三人向上的步伐。
天色转眼间彻底暗了下来,残阳被夜色吞噬殆尽,换作一轮幽月,悬于空中。
“璞璞。”
意识中很久没有闻朝意那边的声响,奚醉不放心地又喊了一声。
闻朝意回应得很快:“嗯,我方才画了几张役使符,以防万一。”
“我们快到了,别担心,”奚醉试着安慰他道,“山中的月色,还挺美的。”
没曾想闻朝意却疑惑道:“月色?我这里看不到啊……不对,二爷,我好像突然看不到光亮了。”
奚醉心中也是一惊,定了定神,道:“天眼呢,天眼能看到吗?”
“天眼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