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推演
高胜鹤不仅是个二货,还是个胆子很大的二货。
能让这么个随随便便就决定叛道,跟着魔君混的人,说出“一个人待着好害怕”的事情,想必也不简单。
反正暂时也无法睁眼,闻朝意便不再顾及绷带,道:“先过去看看吧,不急这一时。”
奚醉当然是同意的,二人快步朝高胜鹤走去,岔路另一头的齐万松也跑了过来。
四人再次会合,借着业火的光线,看清了高胜鹤所说的怪东西。
与想象中不同,这东西不恶心,不恐怖,不血腥,却着实让人莫名发寒。
一幅壁画。
色泽鲜艳,线条流畅,可以见得,落笔者功底深厚,画面中的人物,鲜活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能走出石壁。
但这也正是令所见者不寒而栗的地方。
奚醉牵着闻朝意,向壁画中望去,画中那个劲瘦俊美的青年,也同样在“望”着他。
不只是他,壁画下方吓得哆哆嗦嗦的高胜鹤,与奔跑而来,满脸茫然的齐万松,亦在此画中。
三人的服饰,气质,兵刃法器,所携带的大小包裹,衣摆的污迹,惯用的站姿,甚至见此画时错愕的神态,皆与画中完全一致。
就好像是,面前并非石壁,而是某种异常清晰的镜子,与现实仅有三处不同。
其一是,画中蒙眼的绷带,缠绕着的是奚醉的双目。
其二为,壁画上的奚醉手举火把,而非直接捧着红莲业火照明。
其三则是,画中比现实,要少一人。
闻朝意并不在此画中。
“怎么了?”
绷带还没来得及解开,断了视野共享的闻朝意,阖起的双目仅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线。
但也能从奚醉于两位师兄的沉默中读出,他们确实看到了难以解释的场景。
“没事,”高胜鹤抹了把脸,逐渐冷静下来道,“不知是障眼术还是镜像术,总之是用来恐吓他人的东西。”
闻朝意不解。
按理说即便高齐二人被幻相迷惑,奚醉这种修为极高,又淌过刀山血海的人,也不可能被轻易唬住。
便轻轻拉了拉奚醉的手,喊了声:“二爷。”
奚醉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承诺过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瞒着。
思量片刻后,回答道:“不是要骗你哄你,而是我暂时也解释不了其中缘由。”
说罢,又向更深处望了一眼,如他所料,再深处是岔路的尽头,这条绘有壁画的分岔,实则为一条死路。
他心中清楚,这条并不算长的岔路上,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亦不存在机关,壁上所绘,就是实打实的壁画。
奚醉大胆猜测,许是上仙离世前,已推算出五百年后,会有入境者途经此地,故而在岔路中留下了这么个“小惊喜”。
只是为何画中没有闻朝意?
若是结合问君境并不欢迎闻朝意,屡次想要驱逐他一点来看,是否可以认为,就连青宿上仙,也没能推算出他会来?
“另一条路上有什么特殊吗?”奚醉朝齐万松问道,“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细节都可以说出来。”
齐万松回忆道:“远远瞧见有块石碑,隐在阴影中,光线不够,看不太清,依您的吩咐,没敢靠近,正巧高师兄求救,我就先回来了。”
“过去看看,”奚醉说着,又和闻朝意商量道,“绷带仍旧给你解开,我所见所知也都告诉你,但你先别睁眼,行吗?”
他不打算瞒着对方,但也不希望小仙修看到壁画中的内容。
并非是怀疑闻朝意的身份和来路,只不过是,他自己亲眼目睹此场景时,都被吓了一跳,又何必再吓到对方。
闻朝意轻易地猜出,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奚醉不想让他看见,却也不生气,不坚持。
平静地点头道:“我信任二爷。”
言外之意,是希望奚醉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奚醉当然也不会辜负,在去往另一条岔路的途中,仔仔细细向他描述了壁画中的内容。
重点主要放在了画与现实的那三点不同处上。
闻朝意仍旧阖着眼,由他牵着,另一手捏着解下的绷带,边听边把玩。
“有几个问题,”他说,“假设上仙推算出五百年后,入问君境的只有二爷、高师兄和齐师兄三人,那么你们三人是如何认识的,是仍旧通过我,还是说,依照上仙推演,你们三人本就该认识?”这问题没人答得上来,甚至没人能肯定,青宿上仙的推演绝对是正确,是可以代表天道轮回的。
但以高胜鹤此人的叛逆和二货程度,倘若是他先知道了问君山长老制香之事,还真有可能暗中投靠奚醉。
更别说,还可能有柳雾牵线搭桥。
闻朝意与奚醉相恋,是四人进入问君境的契机,但并非是必要项。
魔君想进入问君境,还有许多种方法和可能。
“再则,如果将画中绷带缠在二爷双目上,理解为盲蛇的妖术本应该攻击二爷的话,那么,手中的业火换作了火把,又如何解释?”闻朝意问。
奚醉按此思路推测说:“自我习得红莲业火后,便没有使用火把的习惯,画中手举火把,要么是上仙认为我在问君境中会被封住至阳灵气,要么就是,祂没算到我能习得业火。”
一路行至此处,四人并未遇到过任何有可能封禁灵气的关卡。
故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青宿上仙并不认为,奚醉九岁那年,会在蜃窟中悟出这遗世绝学。
岔路不算太远,交谈间,四人停在了齐万松所说的石碑面前。
石碑上刻着的,是千年前惯用的古字,好在齐万松对此颇有些研究,借着光线,终于看清了内容。
“蛇以嗅知周遭,人以眼观尘世,然受天谴者,终日以韧带覆双目,未见浮华。”
齐万松念到此处,也卡住了,为难道:“后面朱笔写的那些不是古字,我只认得出最下方一行,标注的小字,应是‘以手抚此碑,可化天盲’。”
“啊?”高胜鹤诧异,“怎么突然提到了天谴?咱们有谁是天盲吗?”
没有谁天盲,闻朝意心想,但的确是有天谴。
他皱着眉道:“二爷,我觉得眼睛适应得差不多了,我想看一眼石碑。”
奚醉将掌中的业火熄了大半,仅留着足以看清石碑的光线道:“看吧。”
闻朝意睁眼,幽暗的光线并不刺目,短暂的适应后,就朝石碑的朱字上看去。
他此时未开天眼,却仍旧照着记忆,分辨出那并非古字的内容,与奚醉魂相上的某道天谴完全一致。
于是,在青宿上仙的推理中,奚醉应该是,受天谴诅咒的天盲之人?
《定星论》中最后半句——「破此境者,不惧天谴」的意思,实则是想要告诉五百年后的奚醉,问君境可解魂相上的天谴?
但是……
“但是我并非天盲,”奚醉说,“按照老卦修所说,我前世曾被万人唾骂诅咒,即便魂相未散,尚能转世,也该是个重病缠身,克死双亲的天煞孤星。”
但他不仅身体健全,还是个练武奇才。
虽命不太好,却也因奚家所作所为,而迫不得已坐上了魔君之位。
这些改变,全都拜心口那笔墨色的“生”字所赐。
奚醉回忆道:“老人家说的玄妙,我没法全数听明白,只知‘生’字为冥府判官所赐,而冥府执法者,不入天道轮回。”
“诶,我听说过这个,”高胜鹤不合时宜地插嘴说,“据传,冥府管理极为森严,不允许带着任何个人情绪的判定,一旦被发现,立刻除去职务,遣入轮回中,受人间之苦。”
冥府不在天道轮回中,青宿在推算时也尚未登仙,自然算不出满身天谴的奚醉,会有贵人相助。
齐万松也加入了讨论:“我听说过另一个传闻,冥府一众执法者中,有两个职位很有意思,专审重罪而死之人,通常会挑一对孪生子来担任。一个判‘生’,得生判者,咒怨全消;一个判‘死’,得死判者,魂相尽散。”
显而易见,倘若传闻如实,奚醉前世亡故后,幸得生判。
可他身上仍留有天谴的痕迹,只是并未伤他性命。
这是否能够代表,当年审问他的那位执法者,带了个人情绪,徇了私?
以至于,虽生判有效,咒怨却并未彻底消除。
奚醉沉吟了半晌,最终选择依照碑文所指,将手指轻搭在了石碑上。
魂相上的天谴并无变化,但石碑底部发出了一声轻响,像是有某种机关从洞xue深处被打开了。
奚醉没来由的忽觉,自己身上本就不算太重的怨气,稍稍减轻了几分。
“碑文中所说,果然是我,”他道,“盲蛇的出现不是为了剥夺我的视力,而是为了验证入境者本就是瞎的,包括石门上的符咒,皆是为了验明我的身份。”
青宿上仙也担心自己的推算会有所出入,故而在境中设置了关卡,阻拦误入此境之人,确保破境者,为奚醉、高胜鹤与齐万松。
关卡设计方面,上仙确实无误,却没算到,和奚醉一同入境的,还有闻朝意。
“璞璞,”奚醉说,“你有没有想过,上仙无法推演冥府,不知我前世死后,被冥府贵人所助。冥府管理森严,那位贵人大抵将会因此除去官职,遣入轮回,而你……”
而你,不在天道轮回的推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