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生死判官

第一百一十章·生死判官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引得成群的食腐鸟盘旋于半空。

不知是谁点的火,围堵的队伍猜测,或许是某张燃烧的符纸,某支带火的飞矛,引燃了密林间的枯草。

势头蔓延得极快,但“傀儡”们并不会感到惧怕。

他们已然死去,却仍旧不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回忆中,闻朝意听到无数嘈杂纷乱的喊声。

“谁他娘点的火?!在丛林里点火,不要命了吗?!”

“撤,快撤!退回悬崖上!”

“他不可能坚持很久,这是禁术,等他修为散尽,妖物就能灭族了!”

“火烧过来了!快走!”

只不过火舌吞噬枝叶的速度,比任何人想象中还要快。

绽放着的花朵转眼间化为灰烬,藤蔓断裂,枯树倾倒,巨木在火光中噼啪作响。

却是没有浓烟的,赤色的焰痕如同神像座下红莲,审视着每个生灵所背负的罪孽。

撤退的邪魔,被亲手设下用于劫捕妖族的陷阱机关,卡住了腿,挣扎着陷入了火焰之中,只留下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修道者御气逃离,顾不得收回符纸与法器。

铁骑兵抛弃了受伤的战马,脱去重甲,扔了长枪。

原本冲得最前,逼得最紧,刃上染血最多的头领,此时却成了队伍最后,被舍弃掉的断尾。

或是被“傀儡”们追上,了结了性命。

或是被火焰缠身,化作了灰烬。

喊声更多更乱了,惊呼,谩骂,惨叫,呐喊,痛哭,相互交织着,却唯独没有自省。

没有人反思过,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因何而起。

没有人自责过,若不是三方势力非得将妖族赶尽杀绝。

一个半大的少年狼妖,何必搭上自己的魂相,哪怕天谴加身,永世不入轮回,受万千载天道责罚,也要施此禁术。

他们只知道,这无端而起的山火,不烧傀儡与尸体,仅烧入侵者。

只知道,陷入火焰中的邪魔,顷刻间便会化作灰烬,而修道者与凡俗,也在火焰中,堕为了邪魔。

尖锐的骂声盖过了燃烧与脚步,传到了闻朝意耳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道不管就罢了,冥府执法者也不管吗?!”

据闻朝意在仙门中学到的内容所知,人间的战火纷争,冥府无权插手。

至于施展禁术,以战死同伴的尸身为傀,并燃起红莲业火焚烧敌军,在闻朝意看来,也是人在陷入极致的绝望与愤怒中时,合乎情理的举动。

飞虫蝼蚁且知自保,何况是有灵性有情感的妖物?

虽不知依冥府律法,执法者是否该出手制止,但单单闻朝意自己认为,奚醉无错。

并不因为对方是他的修侣,即便从完全陌生的角度来看,他依旧认为,想要自保,想要活下去的少年狼妖,无错。

许是前世那位冥府生判也是如此认为的,他的视野没有任何改变,仍旧静立蜃窟旁,望着悬崖下的火海。

反倒是那个少年将军,也听清了这声责骂,在捏诀控傀的过程中,突然擡眸望了一眼蜃窟的方向。

隔着燃烧的密林,在无法估算的距离中,与漠然旁观的闻朝意,“对视”了一眼。

那双血色的瞳,看得闻朝意心下猛地一紧。

不禁生出了一种直觉——前世的奚醉,知道冥府执法者就在蜃窟附近,甚至有可能真的,“看”到了他。

只不过那位冥府生判大抵是真的冷漠,没有任何出手相助或阻拦的意图,甚至没有因少年泣血的目光而转开视线。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业火铺遍了密林的每个角落。

一路往南,烧至妖王殿,烧断了殿门上高悬头颅的绳索。

直到所有没来得及撤离的入侵者,都葬身于火海,密林化作荒芜的焦土,天边的乌云被火光染成了血红。

直到烧无可烧,杀无可杀,最后一位“傀儡”也力竭倒下,酝酿了许久的暴雨才终于落下,打在余温未熄的土地上,泛起了淡淡的白雾。

同时,也淋在少年将军的身上。

他仍是站着的,倚着那把不属于他的长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完整。

却是努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用最后的气力,低吟了一句什么。

闻朝意听不清,但他直觉对方说的应是:“九死不悔。”

天色逐渐黑了,惊雷划破天际,映照着悬崖上方聚集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如厉鬼一般。

有些是侥幸逃上了悬崖,惊魂未定,有些则眼睁睁看着亲友葬身火海中,悲痛欲绝。

他们结出手印,念起咒语,字字句句,皆是对狼妖少年的唾骂和怨恨。

伴着血色的天谴,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烙在了少年干净清透的魂相上。

洋洋洒洒,从锁骨一路写到腰间。

少年却轻阖着双眼,看不出任何痛苦。

不知究竟是早已麻木,还是……已然没了呼吸。

蜃窟处的执法者终于动了,回忆中的视野也有了轻微的改变。

只是他才刚走出一步,便被身后从蜃窟中赶来的另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闻朝意顺着回眸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名气质沉寂的男子,目测二十出头,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腰间挂着的令牌上赫然写有“死判”二字。

冥府死判,闻朝意心想,按照传说,应是生判的孪生兄弟。

男子擡臂挡于他面前,声音如同死水,毫无波澜:“你想去干涉天谴?”

闻朝意听见前世的自己,用清泉般的声线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干涉?”

“你我生于幽冥,未经轮回之苦,成为生死判官,才不过十三载有余,”男子道,“以你现在的修为,若为他判下那笔抵销天谴的‘生’字,即刻便会被剥夺身份,遣入轮回。”

“那又如何?”前世的闻朝意问,“生死判官若是做不到公正,形如虚职,那还不如没有。”

男子质问道:“你这是公正吗?”

前世的闻朝意道:“于冥府律法而言,确是不该干涉天谴,但于我自己心中的公正而言,我觉得他不该受天道惩罚。”

这便是明摆了要将自身的情绪,掺杂入冥府对于亡魂的审判之中。

男子似乎被气笑了:“你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是,”前世的闻朝意承认道,“生死判官一职,虽只能孪生子担任,但兄长不曾犯错,不会随我一同被遣入轮回,顶多调个职务,没什么影响,说不准还能因为阻拦我犯错而升个职。”

男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道:“嫌兄长管得宽了?”

“没有。”

“那你一个人走?”

男子收回了手臂,冷笑着飞身下悬崖,却没有落到少年将军身旁,而是远远站在烧毁的妖王殿旁。

闻朝意不明所以,但他的视野猛地动了,几个轻巧的纵身,便落在了狼妖少年的面前。

悬崖上那些邪魔和修道者,应是看不见冥府执法者,没有人发觉二人的举动。

少年已经没了鼻息,脸色苍白,许是因血早已流干的缘故。

闻朝意看着前世的自己,从随身的一个匣子中,取出一支浸满墨汁的笔来,边运功边开玩笑道:“在下才疏学浅,修为低弱,抵不住天谴,这笔‘生’字可能会有点潦草,别介意。”

没人能回应他,少年靠在长刀上,至死都是站着的,身量比他还略高了一点。

前世的闻朝意落笔,如十三载生判每一次落笔同样,写下了他最为熟悉的“生”字。

只是这一次,他抵上了自己全数的修为与灵气。

雨点更大更密了,打着已然冷却的泥土,稀释了灰烬与血迹,在低处汇聚起来。

惊雷一声接着一声落下,前世的闻朝意屏着呼吸,连笔写完后,忽觉眼前骤地黑了下去。

他的意识抽离了身体,职权被天道剥夺,修行被责罚抵去,唯有干净的魂相和不屈的性子,仍属于他自己。

意识陷落,再震耳的惊雷,都听不到了。

于是他并不知道,妖王殿前,那位阻拦他干涉天罚的兄长,同样取出了判官笔,在三方势力死去头领的心口上,各自判下了一笔“死”字。

“这么任性,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

***

黑暗散去,沉睡的意识逐渐回归身体。

闻朝意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唤着他。

“璞璞,醒醒!”

他下意识地擡了一下手臂,被温暖的手指握住。

“阿醉?”

闻朝意挣扎着睁眼,所见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绿,像是一个的小房间,或是一枚巨大的茧,将他与奚醉密不透风的包裹在了里面。

他不禁迷茫道:“这是哪里?”

“我探查了一番,仍旧是问君境里,”奚醉回答说,“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是由那枚灵种抽芽盘藤而成,坚不可摧,大抵是要等它耗空灵气,自行枯萎,才算破境。”

这倒是挺好理解的,前世临死时的经历,总会让所见者感到恐惧、绝望或愤怒。

灵种形成的封闭空间,给了使用者醒来后一段用于冷静的时间,避免失控入魔,或精神崩溃的可能。

但眼前的奚醉,并非像是在忍耐愤怒和失控的模样。

闻朝意心想着,试探道:“灵种生效时,意识连接断开了,可以和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吗?”

他叠出的龙傀不知去向,此时仰面躺于灵中织出的藤蔓“地板”上,奚醉则单手撑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看到了你。”奚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