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前世今生
深青色的灵种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坚硬，连同贝壳一并，取回了潭边。
被奚醉用拇指与食指轻捏着，打量了片刻。
“除灵气充沛外，看上去，与尘世中花草树木的种子也并无什么不同。”
他应是着实有些累了，坐在水潭边，曲着一条腿，倚在闻朝意的龙傀身上，手边还放着还了鞘的晶石剑。
闻朝意陪他一同坐下，二人的衣服都早已被潭水溅湿，好在山中并不冷，不至于染上风寒。
高胜鹤和齐万松也从高台上跳了下来，不太敢打扰魔君大人与小师弟谈情说爱，却又对传说中的宝物十分好奇。
“二……咳，”闻朝意张了张嘴，将原本的称呼咽了回去，改口道，“阿醉准备好了吗？”
“嗯，”奚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声道，“手给我，然后闭眼。”
闻朝意照做，毫无防备地被他拉进了怀中。
而后，灵种的外壳被轻易地捏碎，刹时间，磅礴的灵气自小小的种子中爆裂开来，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机会，便铺散至整片区域之中。
不远处的高齐二人立刻被震得晕了过去，奚醉与闻朝意的意识，则是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入眼是血色而阴沉的天空，乌云堆积着，说不出的压迫与沉闷。
悬崖边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黑压压一片，从衣着与兵刃上分辨，大致可以划分为邪魔、修道者以及朝廷军队三类。
分隔为三个相互对立的阵营，却并不相互进攻，只死死地盯着悬崖下方的密林。
回忆中画面的视野极好，足以看清林中奔跑着的一支小队，以及后方分了三路围追堵截的人群。
谩骂声也一并传入了耳朵。
“干他娘的，别让那野狼崽子跑了！”
“他手里有妖族的玉印！日他奶奶的，不能让他进妖王殿！”
“闭嘴吧，吵死了！刚刚不就是你们邪魔围堵不及时，才将他放走的吗？”
……
这视角好生奇怪，闻朝意心想，若说奚醉的前世，是被这三伙人围堵的那支小队的领头人。
那为何自己会间隔得如此之远，保持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距离，漠然鸟瞰？
虽说，之前在桃娘所留之境里，闻朝意见过的回忆，同样为第三视角。
但那些回忆皆是附着于某件物品之上的，且画面拉得很近，并无周遭无关紧要的事与人。
“阿醉，”他如是思考着，想要在意识中与奚醉讨论一番，“你觉不觉得这个画面……”
意识中安静得可怕，闻朝意猛地顿住了话头。
这才发觉，他与奚醉的魂相连接，不知在何时断开了。
灵种不允许修侣之间分享前世的记忆吗？
这倒是不奇怪，可是……
如若眼前的画面并非是奚醉共享给他的，那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回忆里的情形并不容他思考，悬崖下方一处瞭望塔上，有神射手拉满了弓，以淬着剧毒的利箭，朝逃亡中的小队射去。
而闻朝意的视野像是修为极高的修道者，目光能追逐着箭尖，越过丛林，看清了那一队人的眉眼。
为首的少年黑发黑瞳，眉眼锋利，五官俊俏，身形劲瘦修长。
十七八岁的年纪，气质沉稳孤傲，虽早已遍体鳞伤，腰杆却仍旧挺得笔直。
少年手中紧握着一把巨大而沉重的长刀，不像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不趁手，但很是珍惜。
毒箭破开枝叶射至跟前时，他侧了一下身子，挥刀将其斩断。
他身边年纪更小的狼妖没有这么好的功夫，被身后接踵而至的箭雨扎中了小腿，猛地跌了下去。
少年赶忙回身想要查看，小狼妖却喊道：“老大别管我了！快走！去妖王殿！”
可他们没可能再回去妖王殿了，站在高处的闻朝意一目了然。
按照三方势力围堵的路线，小队无法前往南侧那座华美高耸的宫殿，只能一路向西走。
最终行至盆地最低处，被汇拢的三支队伍包围其中，直至战死。
与柳雾所讲的那个关于红莲业火的传说，基本一致。
所谓的战役，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只是少年不肯认输，他矮身将小狼妖背了起来，挥着刀斩断丛林间的荆棘，试图从围堵队伍的薄弱处突围。
他不知道的是，他想要回去的妖王殿，早已被邪魔攻陷。
妖王与其继承人的尸首，正高悬于宫殿大门之上，只差少年将军怀中的玉印，去打开妖族封存于宝库中的法器与秘典。
也可能，他猜到了，只是骨血中的倔强和坚韧，使他做不到束手就擒。
毒箭如暴雨一般落下，魔犬狂吠着，于密林之中追逐着妖物的气息。
铁骑兵重甲披身，手持长枪形成了坚不可摧的人墙。
修道者落阵起卦，势必截住这场“对弈”中全数的气，使其不可逃，不可活。早知结局的闻朝意有些不忍看了，他在又一名小妖失血倒下的过程中，轻阖了一下眼，心中有了莫名的猜测。
通过灵种所看到的前世记忆，或许不能通过魂相相连，使自己的修侣也一并看到。
但问君境中无论是关卡、妖灵，还是青宿所刻留言中，从头到尾都没提过，灵种只能使得奚醉一人看到前世记忆。
假设闻朝意的前世，真如奚醉所推测，为冥府执法者。
那么在他自己前世生命最后一个时辰中，是否就是这么站在蜃窟悬崖旁，静静观望了一切，才决心要给妖物那位少年将军，一道生判？
哪怕这道带着自我情绪的生判，使他被遣入了轮回之中。
闻朝意阖眼默了片刻，尝试着如魂相还在身体中那般，催动修为，开启天眼。
这法子居然是好用的，再睁眼看向少年将军时，他终是确定了，那就是奚醉。
通体银白的狼妖，尚小，算不上强壮，修为已是相当不错。
他的灵体有着与奚醉相似的眉眼，魂相清透干净，一身至阳灵气，耀眼而灼热。
只是有些过分的疲倦了，以至于一枚暗器从侧边袭来时，没能及时躲开。
闻朝意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后背着的那名近乎中毒昏迷的小狼妖，突然挣扎着支起身体。
应是来不及伸手，只能伸长了脖子，用自己的性命，替老大挡下了袭击。
同时闻朝意也成功认出了小狼妖的魂相，棕色的皮毛泛着暗红，毛茸茸的炸着，略显嚣张。
与初九这一世的那头红毛如出一辙。
温热的血液混着脑浆，溅了少年将军满身，他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背着的小狼妖。
可小狼妖不会再回应了，跟在身后的两名半大少年也停了步子。
紫衣的那个少年说：“老大，别管我们，也别管妖王殿了，你一个人能逃出去的，我替你最后再挡一会儿。”
少年将军的声音又低又哑，绝望如碎裂的薄冰。
“可你……”
可你是蛇妖族最后一名蛇妖了，可你期待着成年成亲，可你也与我同样，想要活下去。
紫衣少年朝他摆了摆手，毅然决然地转身，忽地化作十多尺长的巨蟒，朝围捕队伍冲去。
“下辈子吧，希望下辈子能无忧无虑一点，坐拥美人万千，我也不贪心，露水情缘就够了。”
他说话的语调有些轻佻，与这辈子的封恭一模一样。
少年将军紧咬着牙关，身体因愤怒而颤抖。
手中的长刀嗡鸣，那是鹰族将军临死前托付于他的利器。
他想停下，想和兄弟们一起奋不顾身地冲进敌军里，在临死之前杀个痛快。
但所有人都希望能有至少一支妖族的血脉，能留于世间，而狼妖族无疑是最坚韧的一支。
他承着所有已故族人的希望，只能以这具残躯，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哪怕他是狼妖族最后一名狼妖，哪怕他也没了能逃出密林的希望。
直到有修道者的本命剑斩开枝叶，向他袭来。
那个跟在他身后，最后一名沉默寡言的同伴，在跑至力竭的情况下，徒手抓住了刺向他的剑刃。
少年将军想要挥刀上前，却是晚了一步。
利剑由上至下，洞穿了他那位生性讨厌修道者的同伴。
他终于停了步子，在密林山谷的最低处。
放眼望去，泥土中，树干上，石洞里，皆是同族的残躯与鲜血。
枝丫遮挡住的天空中，乌云压得更低了，骤风无端而起，天边雷鸣阵阵。
邪魔的气息愈逼愈近，他却擡手将长刀插入了土地中。
已露森森白骨的双手，于胸前结印，口中低吟着，古老的心决。
“怜我族人，不惹纷扰，遭此劫难，实是不公。
今陷绝境，以上古之术，请诸位前辈，晚行片刻，随我战至日落之时。
虽不得除尽邪祟，亦不使堕者为祸世间。
我愿以魂为契，以灵为媒，纵天谴加身，九死不悔。
归！”
至阳灵力骤然散至整个山谷，泥土中，树干上，石洞里，一具具残躯，如同大梦初醒般，缓慢而坚定的，支撑着破碎的身体，倚着傍身利刃，爬起身来。
那些尚未走入轮回的亡魂，被上古术法拘于自身早已死去的身体中。
如同一具具傀儡一般，誓要随着最后一位狼族少年，战至日落，战至魂灭，战至天谴加身。
而冥府的执法者，驻足悬崖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闻朝意终于明白，奚醉魂相上的天谴因何而来。
也终于知道，为何傀儡秘法的残页中，第一条，便是「不可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