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离境
这一闭眼,闻朝意竟觉自身恍然于尘世之外的梦境中,独行了十多载光阴。
数不清的片段与画面里,形形色色的人,或愤怒或哭泣着,向他讲述死前的冤屈与不忿。
或是称他为“先生”,或是口呼着“大人”,抑或是“鬼差”“生判”“冥府老爷”。
他生于幽冥,没有名字,仅有职务。
用以傍身的,不过一块刻着“生”字的冥府令牌,和一支判官笔。
他用这支笔,判下了无数的“生”字,直至最后落在狼妖少年的心口处。
一切零零散散的画面,全数清空消失,意识再次陷入寂静。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隐约间,耳边传来了一个聒噪的声音。
“尊上?小仙修?我去!封哥封哥,尊上他们出来啦!”
而后便是愈跑愈远的脚步声。
闻朝意挣扎着清醒过来,睁开双眼时,方觉四周的环境,于他的双眼而言,有些太过明亮了。
身旁熟悉的气息覆了过来,干燥温暖的手掌虚掩住他的双眼。
奚醉的声音还有些初醒时的微哑:“适应片刻再睁眼,附近暂时并无危险。”
附近不但没有危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闻朝意应了一声,问道:“刚刚跑出去的,是初九?”
“听声音是,”奚醉温声道,“我也刚醒,此处为我们救出祁掌门,并进入问君境的石洞,像是被我手下的人占领了。”
原本脏乱的石洞被简单打扫过,难以启齿的污迹和臭味熏天的垃圾,通通被清理了出去。
四周石壁上插着成排的火把,入口处落有数道禁制,皆为孤鹰的手笔。
很难想象,仙门重地的卫生,要靠邪魔来打扫。
闻朝意刚打算再说点什么,不远处便传来了第三个声音。
“这灵种的灵气也太猛了,若非以修为全力抵抗,恐怕能给我震死过去。诶,我们这是破境而出了?”
不用猜,这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声音,自然是来自高胜鹤的。
他揉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看了看魔君大人和小师弟,又看了看自己,道:“不对啊!咱们怎么还穿着入境时那身衣服?”
惊呼声成功吵醒了躺在另一旁的齐万松,挣扎着起身时,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自顾自地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齐万松费解地翻着那些包裹,“我分明在境中将它们舍弃了,还有这些干粮,早就已吃入了腹中。”
仿佛是误入了某场盛大而荒诞的梦境,梦中所上演的一切,皆并未发生。
于境中吃完的干粮,打湿的衣物,舍弃的包裹,受过的伤,甚至消耗的修为,此时都静静地摆在眼前,与入境时一模一样。
高胜鹤不禁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道:“二爷,咱们究竟是真的入了问君境,还是被什么法器或阵法拉进幻相里,‘睡’了这么多天啊?”
奚醉原本倚着石壁,揽着闻朝意,正检查着他的经脉。
听罢擡了一下手,露出了挂于腰侧的晶石剑。
“信物为证,破镜了。”
高齐二人盯着魔君大人腰间那柄玄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小师弟有点不乐意了,才终是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中了歹人的奸计,”高胜鹤拍着胸口说,“这问君境难道是特地设计成这般,无论在其中受了多少伤,破境后都跟没事人似的?别说,上仙真够意思。”
“不止,”奚醉道,“最终关的奖励除了灵种,应是还能使得破镜者修为提升,内伤加速愈合。”
故而才又仔细检查了一番闻朝意的经脉,他自身修为高深,些许提升很难发现。
倒是助他一同破境的闻朝意,原本重伤初愈的经脉,此时竟已恢复得基本无碍了。
不得不说,青宿此人的确是“够意思”。
***
交谈间,方才疾奔出门的脚步声,又再次折返回来,听上去,后面还跟了不少人。
“吓!”来者咋咋呼呼道,“好多修道者!”
“哪有很多?”跟在后方的声音无辜道,“我都和你们坦白过了,我的两位师兄弟,随二爷与璞璞,一同入了问君境中。”
闻朝意的双眼已适应了光线,闻言擡眸望去,出言者正是许久不见的初九与柳雾。
这位柳师兄混在一众邪魔中间,手臂上绑着道银白色的锁链,不影响活动,却能缚住他的魂相,令他无法施术逃脱。大约是因二十多天前,孤鹰随他潜入问君山中,任何有关奚醉的痕迹都不曾见到,仅凭一枚魔君金令,难以全然相信他。
如今见到奚醉与闻朝意,柳雾倒也不觉委屈,只道:“见你们四人无恙,我就放心了。”
奚醉略一点头,走至他身旁,轻拍了一下肩,银白色的锁链应声而裂。
惊得刚从洞外赶来的孤鹰,下意识地解释道:“尊上,我们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
奚醉朝他摆了摆手,问的却是柳雾:“你的经脉怎么了?”
柳雾试图蒙混过关道:“没,没怎么啊,大抵是近日休息得不太好。”
可又如何骗得过魔君大人,奚醉皱起眉,沉声道:“还有几日?”
这话没头没尾,问得在场邪魔和修道者皆是一头雾水,唯有闻朝意一愣,明白了奚醉的意思。
柳雾被逼服下过骨香,且与奚醉曾服下的不同,需按月从登长老处领取解药,方能保证骨香之毒不危及性命。
如今距登长老离山,柳雾叛道,已过去二十多日,他手中没有解药,又日夜担忧操劳。以致毒性早已蔓延至经脉。
原本有锁链覆着魂相,无法施术,孤鹰等人还并未察觉。
奚醉将束缚解除时,仅是搭了一下他的肩,便感知到柳雾体内的修为已与毒性混杂,并乱作一团。
“两日半,”柳雾自知瞒不过,实话实说道,“你们在境中待了二十四天,现在是子时,天一亮三位长老就将携法器返回山中,二爷回来的正是时候,是与他们正面作战,还是暂且迂回,您自行决定,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没求奚醉放自己回去讨解药,也不求奚醉设法救自己。
比起茍活,他更想用这两日半的时光,最后再看看,那些歹人是否能得到应有的下场。
奚醉看了他片刻,不知是无语,还是无奈。
“还没正式加入魔君殿,就想着送死,你可知,本座手底下,从不养死士?”
柳雾不答。
奚醉又道:“孤鹰,挑一个赶路最快的回魔界,去毒蝎山,找非衣先生讨一瓶扶摇玉露,就说是我的意思,我愿意承诺他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孤鹰张了一下嘴。
奚醉挑眉:“办不到?”
“那倒不是,”孤鹰解释说,“只不过属下前日同非衣先生传讯,与他简单说了山中情况,他听闻之后,回信说要带着刚出炉的三瓶灵药前来支援,这会儿应是快到了。”
奚醉擡眸看了他一眼,没问他为何同不属魔君殿势力的非衣传讯。
***
距离天亮尚有两个时辰,洞外下着暴雪,既然灵药已在路上,众人就也没了再出去的打算。
柳雾“被逼”倚在石室中清理干净的床榻上休息,高齐二人分食着包裹中“失而复得”的干粮。
奚醉找来几张还算干净的桌椅,拉着闻朝意坐下,身前站了二十多号邪魔,皆为殿内骨干,垂着手等他下令。
闻朝意放眼望去,许多于回忆中见过的熟悉面孔,仍旧追随着奚醉,只是身份从逃亡的妖物,变成了反抗的邪魔。
他们不招惹修道者,却也不会容忍修道者于世间作恶。
“说说当下的情况,”奚醉道,“我离开的这二十四日里,你们都做了什么?是否还有越空山蔺泠二人的线索?辅国将军一事,京城中调查得如何了?”
初九和阿厌能出现在问君山上,证明京城的封禁应是解除了。
关于辅国将军的事情,倚在榻上的柳雾有话想说,被奚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来说吧,”孤鹰赶忙道,“金銮殿上的那位太子并非是酒囊饭袋之辈,封禁京城十七日后,也就是尊上进入问君境后的第三日,便查出辅国将军私下勾结奚家,炼制骨香一事。”
奚醉听罢颇有几分意外:“朝廷打算插手骨香一事?”
孤鹰答曰:“不是打算,而是已经向奚家出手了,太子爷亲自带兵,抄了奚府。虽说家主走前,销毁了大量炼香卖香的账本与证物,但制香生成的废水无处排放,炉鼎的尸身来不及处理,已全数作为证据封锁起来。”
“原来朝廷是管事的啊,”闻朝意嘀咕道,“那为何四十年前裴家灭门时,官府是向着奚家的?”
孤鹰知道他身为裴家遗孤,很在意这个,解释说:“当年审理裴家灭门一案的,是辅国将军的一个堂弟,老皇帝当时很信任林家,没有深究,信了林家所说,裴家灭门为邪魔所为。”
封恭也插了一句:“您别着急,如今太子查出辅国将军私下的那些勾当,裴家的案子,应是会重新审理。”
只可惜逝者已逝,公正来得着实有些太迟。
孤鹰道:“朝廷的兵马翻遍了京城及附近,皆未找到奚骛本人,故而发出悬赏令,无论百姓、修道者甚至邪魔,凡提供有效线索,助朝廷缉拿奚骛,最高可赏黄金千两。”
“有意思,”奚醉听笑了,“你说,我若是想给璞璞在魔君殿旁再建一座宫殿的话,去领这个赏金回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