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雨锁重楼
“雨快要停了。”
院中清风拂过，花枝微摇着，抖落了满地细小的水珠。
如碎玉般，点于残瓣间，玲珑剔透。
闻朝意闻言，又看了眼油纸伞外的天色，道：“仍旧没有天黑的迹象，境中场景像是二三月的初春，常为酉时五刻左右日落。”
虽是阴雨连绵，但从光线与草木细节来分辨，境中景象，伊始与某个午后。
奚醉曾同他讲过，除去问君境那般，仙人神游时亲手建造的仙境外，其余的境中景象，皆是有迹可循。
如奚家管事，至死悔恨与李裕鎏发生争执，导致奚家与问君山之间的合作出现裂痕，家主为了缓和关系，弃他而不用，逃走时亦不曾将他带走，才惨遭越空山于闹市中杀害。
故而所留困境中，再次上演了那一夜的争吵。
又如贺衔云，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情人的背叛，同时也庆幸对方的背叛，使他获得了意外的财富。
所留之境由仙化魔，不仅是他对世人的伪装与欺骗，同时也是他内心中由求道至堕落的转变。
再如桃娘，一生坎坷悲苦，心中所求却皆未实现，到最后，唯一的愿望仅剩回到村中，与已逝的心爱之人成亲。
因此，即便自缚魂相为境，其中关卡与回忆，也皆与冥婚相关。
“此境起始于仆从所居住的区域，细微波动却引我们来到了府中女眷的住处，”闻朝意分析说，“大胆猜测的话，是否可以假设某个奚府仆从，在一个下着雨的春日午后，穿过重重连廊，来到这间庭院中，见到了令他此生难忘的景象？”
按理说，仆从并不能自由进出女眷的居所。
若需打扫庭院，修缮设施，也该由院中丫鬟或是府中内务来安排。
闻朝意最初醒来的那个房间，从陈设来看，像是有几名男性仆从共同居住，柜中的换洗衣物与私人用品，也都表明，居于其内的人，身份卑贱，待遇远不如府中护卫与门客。
于是，这般身份的仆从，为何会来到绯香菀中？
是心有歹念？还是受人指使？或者与菀内女子，有着某种牵连？
奚醉道：“尘世里的奚府不比这境中，从仆从居所至绯香苑，沿路都会设有巡逻护卫，更别提还要途径主宅。想要不被任何人发现并阻拦的情况下，来到此处，要么功夫极佳，要么是了解某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或暗道。”
功夫极佳的可能性很小，闻朝意心道。
奚骛做着黑心勾当，最害怕的就是遭人报复，府中稍微有些功夫的江湖人士和修道者，都被高价聘做护卫管事。
应该没有功夫极佳者，放着轻松自在待遇好的工作不干，偏要和一群糙汉挤在潮湿狭小的房间里，做最不受人待见的仆从。
至于小路或暗道……
“此境为奚府刚建成不久，应是还不曾有那么多血肉裹着符水，堆砌的地下暗道与牢房，”闻朝意道，“于是他选择的，是一条无人巡逻的小路？”
即便存在着地下暗道，普通仆从也很难发现并进入其中，更别说安然无恙地离开。
闻朝意猜测，此人许是观察规划了很久，终于设计出一条能够绕开所有关卡和巡逻护卫，潜入绯香菀内的路线。
这一路恐怕是极其曲折惊险，令留境者感到煎熬与焦急，才会使得境中时间如此漫长。
可他大费周章来此，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见某个人？还是为了做某件见不得光的事情？
“进去楼中看看罢，”奚醉道，“我感觉波动的源头就来自那里。”
虽然来得有些早，春雨还未彻底停下，但院中已无更多线索发现，闻朝意便点了点头，随着奚醉一同靠近了小楼。
结构精巧的阁楼，此奚醉在京城梅巷间的那间茶楼，还要小上几圈。
门窗紧闭着，二楼朝外的走廊上装饰着重重帘幔，全数遮挡了向其中窥探的可能。
仿佛其中关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某件令拥有者引以为傲的私人藏品。
“世人大多以为，嫁入名门望族，哪怕是做妾，也是天大的好事，”奚醉冷笑道，“实则甘愿嫁入奚府的女子，除了幻想能变成凤凰的那些，就只有可能是难以维持生计，或是家人受了要挟。”
他边说着，边推开了紧闭着的大门。
闻朝意头一次进入女子的居所，难免被迎面而来的胭脂香味，熏得有几分不自在。
但屏着气朝内里望去，楼下除去女子生活过的痕迹外，并无任何特别。
“什么都没有？是我们来早了，还是在二楼？”
“不急，”奚醉道，“我们的目的是寻的境群之间的通道，而非破除困境。当然，如果你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可以在楼中翻找。”
闻朝意向来对解谜探案相当感兴趣，不过念着正事要紧，问道：“通道也需找寻吗？不能寻着波动直接开启？”奚醉轻摇了一下头：“过于微弱了，只能判断出在此楼下，大概率是在二楼某个房间内。再则，此类通道可能要先触发某种条件才会出现，并非是一直存在于境中的。”
闻朝意了然道：“那我们先去二楼？”
奚醉应了声“好”，先一步踏入了楼中。
想去二楼倒也不难，绕过厅堂的座椅与屏风，再沿着红木楼梯拾级而上。
入眼的，是一道横贯于二楼入口处，极其突兀而结实的铁门。
“这……”闻朝意犹豫道，“且不论这里立着一堵门很奇怪，门框的木质结构，也不像是能承得起这道门的样子啊。”
奚醉并不直接回答，只道：“还记得贺衔云境中的‘云雨殿’吗？”
闻朝意恍悟道：“阿醉的意思是，尘世的绯香苑中，并无此物。这铁门实则是留境者内心的映射，二楼藏着某件物品，某个人，是他觉得不应窥探，或是无法面对的存在？”
“对，”奚醉欣赏道，“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尚且没有实质性证据。”
证据，当然就在这铁门后方。
奚醉略微凝了点修为于掌心中，擡手拍在拦路的铁门上。
他自认为这一掌相当轻柔，铁门却“啦”的一声，从门框上整个分离脱落下来，笔直地向二楼走廊里倒下，巨响之中，将小楼震了三震。
奚醉无辜道：“我真没使多少力气。”
“嗯，是门太脆弱了。”
闻朝意顺着他的意思安慰了一句，突然想起对方在京城里，敲晕池兄那会儿，说过同样的话，又看了看脚边被拍下来的门砸裂的地板，在心里默默替池兄无语了一下。
明明魔君大人对待小仙修的时候，就能做到非常温柔。
“走吧，”奚醉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伸手道，“只能从门上踩过去了，小心些。”
好在二楼走廊足够宽敞结实，除了开裂的地板外，厚重的铁门并未压坏其它物品。
闻朝意从铁门上踩过，只觉这映射之物，触感倒也还算真实。
走廊正对着院中杏花树，风拂过时，能嗅到几分淡香，冲淡了胭脂水粉的气息。
掀起连幔向外望去，春雨似乎又小了几分，却仍旧没有彻底停下的打算。
“三个房间，”闻朝意观察了一番，“书房、起居室和一间同样被铁门锁住的房间。”
书房和起居室的门都是开着的，其中陈设用具，皆为女子常见之物，并未出现什么会令人脸红耳赤的东西。
闻朝意松了口气，道：“留境者在二楼上了两道锁，证明那间最为隐蔽的房间内，有着他无法面对的场景？”
“嗯，”奚醉赞同道，“我直觉这扇门，只有在雨停之后，方能开启，否则整个境都将崩塌。”
如同人在被逼迫着直面无法接受的现实时，会感到崩溃和绝望。
像是在符合他的猜测一般，那扇倒塌在走廊中间的铁门，忽地又颤了几颤。
有奚醉在场，闻朝意倒是也不害怕它。
只商量道：“既然一时半会没法进去，不如先看看其它两间房中，是否藏有通道？”
概率不大，但也总比站在此处观雨赏花有意义得多。
毕竟奚府境群之间的因果恩怨，相互牵连纠缠，或许对此地无用的线索，落入下一个境中时，能派上用场。
虽然二人皆希望，下一个境中能直接遇上长老和奚骛等人。
“那就先看书房吧，”奚醉道，“并不是每一位女眷的居所里，都设有看书写字的地方。”
据奚醒与兰流照一干人等调查，奚骛娶小妾仅有两个要求，一是生得漂亮，二是炉鼎体质，更易生出能够炼香的孩子。
至于身份家世，是否念过书，性子温顺或刚烈，对奚家是否忠诚，一概不做考虑。
仿佛只是请了一尊又一尊，既能满足欲望，又能产出钱财的聚宝盆。
能识字作画的，除了风月场所的顶梁柱，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就只有自幼入仙门修习术法的修道者了。
奚醉想用鉴赏作品的方法，推测这位居于绯香菀中的可怜女子身份，倒也不失为一种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