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信笺

第一百二十九章·信笺

书房内,笔墨纸砚俱全。

黄梨花木架尚晾着字画数幅,炉中的香却早燃尽,书灯的油也已枯竭。

闻朝意走至桌案前,发觉镇纸下方压有一封极长的信。

墨迹还未干涸,又被落于其上的点点泪珠晕开,导致许多处已难以辨认。

奚醉则是立于敞开的书柜前,他身量高,观察得也全面,轻声道:“发现了件有点特殊的东西。”

闻朝意正仔细分辨着信中内容,一心二用道:“什么?”

“十二芳阁的花笺。”

十二芳阁乃是江湖上一个十分有名的仙门,门内人数并不多,所传授的术法也不甚独特,因其只收女弟子而闻名。

同时,也是江湖上唯一一家禁止双修之术的仙门。

阁中不得有男子进入,无论长老、护法还是普通弟子,甚至内务与勤杂,都需坚守玉女之身,也因此常被评为江湖上“最苛刻”“最极端”的仙门。

可以说,承载了无数孤身行走江湖的落寞男子,对天仙修侣的遐想。

当然弟子到了适婚年纪,若是想嫁如意郎君,十二芳阁亦并不阻拦。

只赠花笺一封,作为谢礼。

同时,也表明了该女子不再属十二芳阁,不得以其弟子名号行走江湖。

该阁位于京城以南,依湖而建,与问君山相隔皇城,遥遥相望。

但闻朝意对此阁并不熟悉,毕竟问君山在“喜欢男人”的江湖排名里,常年居高不下。

注定无法和阁中女子结为修侣,顶多,能做情敌。

“我只知道,白护法来自十二芳阁,”闻朝意道,“阁中只不许男子进入,并不禁止弟子离阁。行走江湖时,与男子交友、结伴皆可,只要无修侣之实,皆不算违纪。”

奚醉轻点了一下头:“我听说的也与之差不多,比起江湖上捕风捉影的传闻,该阁更像是一个保护并教导孤苦女子,不要小小年纪落入风尘之地,或被权势者买入家中,作为玩物的地方。”

可这一纸花笺,最终还是出现在奚府女眷的居所里,可谓是讽刺又可悲。

轻启花笺,其中书有,“赠苏倚云,愿君与周郎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周郎?”奚醉皱眉,“这花笺并非屋主的所有物?还是说,她原本离阁要嫁的人,不是奚骛?”

前者倒也罢,但若是后者,那便是赤裸裸的夺人所爱。

闻朝意擡眸道:“桌上这封信里的落款,确是‘倚云’,我大致辨别和猜测了一下其中内容,应是一纸绝笔。”

“绝笔,”奚醉喃喃道,“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留境者并非屋主,而是府中某个低等仆从的话,是否可以大胆猜测……”

闻朝意接话说:“这位苏姑娘,少时于十二芳阁学艺,因与一位周姓男子互生情愫,而主动离阁,得此花笺一封,欲嫁其为妻。中途却遭奚骛横刀夺爱,强抢入奚府,周郎不服,却也无法与奚家抗衡,只得以仆从身份潜入府中。”

或许是想找苏姑娘问个究竟,又或许是想救自己的心上人,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周郎冒死潜入奚府之中。

他大抵是私下打听并观察了很久,才知晓苏姑娘的住处,并设计出了一条能够避开巡逻护卫,绕至绯香阁的小路。

可他来时,所见到的,却是这一纸模糊不清的绝笔,以及……

“那间紧锁的屋子里,应是能见到苏姑娘的尸骨,”奚醉道,“我知道秋千的绳索,解下来能做什么用途了。”

按理说,刻竹、裁纸、拆信皆需刀器,但此间书房中,却并无任何锋利之物。

可见是奚骛料到苏姑娘会有轻生之念,才命人将这一类器物,全数收走。

但奚家显然没能猜透,这位可怜女子的求死之心,竟是靠两段绳索连接,便自缢在了小楼之中。

她不知道,千辛万苦来到此处的周郎,会看到这样一番情景。

以至于这个困境里,二楼入口和房门处,多出了两道突兀的铁门,皆是周郎一生都无法直面的痛苦。

奚醉叹道:“我头一次希望,他们二人曾于府中私会过,希望苏姑娘不忠于强取豪夺的奚家,好给那个老畜生添添堵。”

虽说邪魔的伦理与世俗道德有异,但魔君大人,还是更为欣赏能对伴侣忠诚的人。

只是,这因强迫而来的嫁娶,这鸽笼一般的小院,生生逼死了一名原本可以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女子。

“恐怕是没有,”闻朝意道,“绝笔信中的意思是,苏姑娘被强抢之后,受尽了奚骛的虐待与折磨,因为不堪痛苦,才选择了自缢。其中能看清的部分写有,‘自去年四月初二嫁入奚府后,再未见周郎,想来已有三百五十四日半’。”

三百五十四日半,她仔仔细细数着每一日的煎熬。

闻朝意凝望着那封绝笔良久,也想问既是如此,那墙角处探出的红杏,又是何意?

他刚打算开口,书柜上方就因花笺被抽走,平衡不稳,而掉下来两幅画卷。

奚醉擡手接住,随手找个张空桌,展开铺平。

画卷不大,却十分精美。

一幅画的是街巷间回眸的姑娘,鬓间贴着杏花钿,目光灵动,顾盼生姿,署名为“苏倚云”。

另一幅则为端坐着的夫人,打扮华贵高雅,面带笑意,衣襟间绣有一枝红梅。

两幅画像中的女子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却并不似亲眷。

“这幅画像曾我见过,”奚醉指了指那位夫人,“奚骛的原配正妻,叶家大小姐,叶绯。据传当年奚骛当年杀兄弑父,只为娶她为妻,却又因叶小姐婚后对他极其冷淡,而怀疑对方与外人私好,百般折磨,才导致叶小姐郁郁而终。”

叶绯死后,奚骛查遍了所有与她有交集的男子,始终没能找出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外人。

故而一度懊悔自己错手害死了心爱的女子,并不断地在民间,找寻挑选与叶绯相貌神态相似的年轻女子,代替那抹少年时的心动。

可是抢来的女子早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奚骛无法接受,便有一次激起了,当年怀疑叶绯与外人私好的回忆。

将这些懊悔、痛恨和猜忌,都以折磨的方式,强加到了无辜女子的身上。

以至于苏姑娘自缢而死时,都没来得及见周郎一面。

闻朝意听得难得想要骂人,可惜还未开口,走廊尽头便传来了一声巨响,身处的小楼也随之颤动起来。

“雨停了,”奚醉道,“留境者虽说并无修为傍身,但这段回忆中带有强烈的绝望和怨恨,恐怕枯地将蔓延得极其迅速。”

一旦幻相上演,枯地蔓延,就距离此境崩塌不远了。

书房中并未寻得去往其它奚府境的通道,依照奚醉的推测,其大概率还是在那间锁住的房间中。

闻朝意于晃动中努力站稳了身形,问道:“走?去那边看看?这声音像是铁门倒下所发出的。”

奚醉便也不再纠结书房中未看完的内容,先一步闪入走廊中,与一道突如其来的虚相擦肩而过。

尚在书房中的闻朝意一愣,迎面进来的虚相,是位年轻男子,仆从打扮,周身却有股谦和的书生气质。

男子似乎头一次来此,全然不熟悉楼中构造,行迹鬼祟,见书房内无人,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地四处看了看。

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桌案上的绝笔信,口中低声唤着:“杏儿,你在吗?别躲着我,让我见你一面。周家只剩下我了,你弟弟木子,也被高人相中,接去了问君山修道,奚家已经没什么能威胁我们的了。”

闻朝意为了不挡住虚相,影响观察,朝书房外走了几步,停在奚醉身旁,道:“他是周郎?”

“看样子是的,”奚醉道,“一会儿他若是看到绝笔信,恐怕会情绪崩溃,冲向走廊尽头的房间,造成更多更大的震动。我们最好能在此之前,找到去往其它境的通道。”

事不宜迟,二人立刻动身,向最里侧的房间跑去。

闻朝意问:“既然是去往其它奚府境,要找寻的,是否是苏姑娘与周郎与府中其他人的因果关联?”

奚醉应声道:“是,你有什么头绪吗?”

最里侧的房间的铁门,向外倾倒于走廊地板上,闻朝意踩了上去,在刺耳的摩擦声里,看清了房间中的景象。

容颜姣好的女子,满身伤痕,鬓贴杏钿,发绾云髻,双目紧阖,朱唇张着,被粗壮的绳索悬吊于横梁上,像是才刚刚断气不久。

而放眼望去,整个房间内,皆是折磨犯人时才会用到的刑具,枷锁、铁链、鞭子、蜡烛……一应俱全。

闻朝意来不及一一分辨,回答道:“方才听见周郎提起苏姑娘的弟弟,名叫‘木子’,被高人相中,接去问君山修道,结合境中为三十多年前,仙门当年的名册中,的确有一名弟子姓苏,小名木子。”

奚醉知道他无聊时,翻看过问君山自立派到如今,三四百年来的弟子名册,遇到较为出名,注有生平事迹的那些,还会记得一二。

便问道:“你认为这位木子,最终也与奚府有关?”

“应该是有关的,”闻朝意道,“因为名册上记载,他是越空山收过的唯一一名傀修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