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处刑区(二)
四下寂静,唯有诡谲的琴音,铮铮地弹着。
伴着穹顶与石壁的缝隙里渗出的污水,溅落于地面上积起的小水坑中,一声声节律,仿佛轻合着拍子。
过道的石板常年见不得阳光,衔接处生出了湿滑的苔藓,被深褐如污血般的滴水滋养,生出了怪异的色泽。
奚醉停步,落了一道掩盖气息与声响的禁制,低声道:“处刑区里的人,恐怕还没能发觉我们进入了此境。”
“怎会?”洛开霁不解,“蔺泠的修为与我们相差无几,按理来说,应是瞒不过他的。”
本来也没人打算隐瞒,奚醉在刚入境时,就以修为探遍了每一个角落,洛开霁等人在地牢最上层能察觉到,处在最下层的蔺泠,道理上来讲应该也能早早知晓。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逃跑,也没有阻拦。
只是自顾自地待在处刑区中,弹奏着上古遗音。
“许是与他用来隐匿自身气息的法器有关,”奚醉道,“世间术法皆需代价,法器亦是同样。之前越空山用于困缚兄长的,实则也是一枚隐匿法器,代价为被隐匿者能够察觉到外界变化,但自身无法移动。”
这原本应是一枚潜伏类法器,用于窃听、盯梢、守株待兔皆有奇效,却被越空山搭配傀儡丝线,用作困缚对手,不被外人发觉。
不得不说是为了炼制人傀,煞费苦心。
闻朝意沉吟道:“阿醉认为,蔺泠所使用的法器,可以隐匿气息,也可以自如活动,但代价是无法察觉到外界变化?”
奚醉应了一声:“嗯。”
听上去像是之前那种法器的改版,或者干脆是一整套隐匿法器,代价各异。
闻朝意心想着,这样推测似乎没什么问题。
蔺泠的修为虽达到仙门护法的水平,但也绝不可能是魔君的对手,以这位大师兄谨慎理智的性子,除非有十成把握,否则必不可能与自身不敌者产生正面冲突。
即便有不得不完成的计划,也会先为自己准备好一条退路。
“这个距离,”奚醉拢了一下手心里的业火,“我的剑风已经可以取他的首级,按照他的为人,不跑,应是真的没有发觉。”
洛开霁清楚此话并无夸大成分,商量道:“虽然蔺泠伙同越空山,预谋杀人炼傀,已是叛道邪魔,理当诛灭,但二爷若是这么轻易取了他的性命,线索可就断了。”
奚醉擡步往前,烧断了挡在过道正中的铁栏杆,回应说:“所以我没打算直接杀他,一会儿若是他要逃往其它的奚府境,记得立刻跟上。”
这一层大抵是被蔺泠充分清理过,没有再出现任何一只低等邪魔。
想来清理的目的,也是因他使用法器后,无法知晓外界的情况,唯恐被突然袭来的低等邪魔所干扰。
“我觉得他手里说不准有什么杀招,才敢独坐处刑区中抚琴,”萧辅盘算道,“不如我们先在其四周暗中设下诛杀阵法,看他会如何应对,也能演得更合理些。”
奚醉依旧走在最前方开路,业火猎猎地燃烧着过道中一切的浑浊之物。
留境者眼中坚不可摧的栏杆,如同麦秆般被拦腰折断。
莹莹发亮的绿苔,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就连一汪汪污水坑表面,也浮着点点业火,像是永不熄灭的朵朵红莲。
闻言,奚醉反问道:“那倘若他没留杀招,不小心被诛杀阵法弄死了怎么办?”
“那就装咱们失误,让他跑嘛,”萧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这样的人,不至于连逃命的准备都没有。”
奚醉面对非原则类问题,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眼下说服萧辅别乱演,远比设下诛杀阵法麻烦,干脆也就放任了。
毕竟这位萧护法,不似魔君殿麾下邪魔那般惧怕他,其性子有与那位老卦修如出一辙,表面上谦逊儒雅,实则满肚子坏水,走一步看三步。
便只回敬了一句玩笑道:“你算不出他会如何应对?”
“您也说了,术法需要代价,”萧辅笑说,“在下修为浅薄,难以施术,若殿下肯将修为借我,别说蔺泠了,就连越空山留了什么后手,我都能给您算出来。”
奚醉头也不回地送了他两个字:“做梦。”
世间一切的术法与法器施展应用,皆需要代价。
其中最方便最划算的,便是修术者自身的修为。
故而,许多天赋平庸的江湖人士,宁可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重金购买骨香,来提升修为。
不一定是为了名扬江湖,登上那天下第一的宝座,或长生不老羽化升仙,被供奉在大小道观中。
更多的人,只为了报自己报不了的仇,解自己解不开的恨。
他们或许并不清楚骨香究竟如何得来,又或许隐约猜到这东西来路不正,却为了一己私欲与目的,刻意地将此问题忽视。
仿佛只要自身没有参与恶行,即便恶行是由自身的贪嗔痴所造成,心中也不觉有所罪过。
闻朝意如是想着,紧跟在奚醉身后,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魔君大人落下的隐匿禁制,可以做到被隐匿者不受任何影响,因为其代价,恰恰是奚醉的修为。
要隐藏的东西越多,需耗费的修为就越多。
奚醉很快就发觉了小仙修的心思,也没明说,只是通过魂相连接问道:“担心我的修为会亏空?”
“那倒不是,”闻朝意回答得很快,“何必总是让你受累。”
奚醉轻笑了一声,没有阻止。
开路的过程中,又听到闻朝意问:“我听闻最顶级的法器无法以修为做代价,是真是假?”
“不一定,得看自身修为与法器是否契合,”奚醉道,“举个例子,登长老修为阴毒,使用起怨气冲天的法器来,如鱼得水,但他若是得到了我手中这柄晶石剑,朝其中注入修为,恐怕就只能反噬给他自身了。”
闻朝意了然。
越厉害的法器,越讲究什么锅配什么盖,强行掠夺侵占不适合自身的宝物,代价极大,风险极高。
看来蔺泠用来隐匿气息的这件法器,并不适合他自身。
***
在场没有一个阵修,但诛杀邪魔的阵法,三位护法还是非常熟悉的。
本也只是打算演一下蔺泠,看看能不能骗出些手段和杀招来,故而阵法布得很不用心,完全只是做做样子。
琴音始终未停,除了洛开霁外,余下的人皆是头一次听这段上古遗音,并不知反复弹奏,究竟为的是什么。
闻朝意倒是默默将曲谱背了下来,只觉调子相当奇怪,比起“镇魂”,更像“招鬼”。
扭曲地过道走到尽头,被数不清的栏杆交织出的“铁网”所阻拦。
拇指粗细的栏杆锈迹斑斑,或挂有破碎的衣物,或串着人体的残肢,或缠绕脏乱的毛发,相互叠压,相互纠缠。
只为了阻挡着后方,一扇看似不太结实的铁门。
听了一路的琴音,也正是从这扇门后方传来的。
奚醉擡手道:“此门一开,对方很可能就会发觉我们。”
“明白,”萧辅捏了个指决,“保证演得让殿下满意。”
奚醉默了一下,心道好在萧辅与初九封恭等人不熟,否则能组成一个戏班子,巡演大苍。
“护住心脉,以免误伤。”
他习惯性地嘱咐了一句,将闻朝意护在身后,抽出腰间长剑,伴着业火,径直向铁网斩去。
强烈的威压顷刻间爆裂开来,剑风合着烈焰,将不计其数的栏杆根根斩断。
几剑下去,就生生将阻挡于门前的铁网,劈出了一条通路。
铁门后方的琴声终是停了下来,奚醉低声道:“我收着劲儿呢,没打着他,别让他跑了。”
萧辅得了暗示,先一步冲至前方,踹开铁门,闪身进入,还不忘了拉上洛开霁一起。
口中含着:“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我等已落下诛杀阵法,还不束手就擒?!”
可怜洛护法是个老实人,一脸懵逼地提着重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其实也不必他说什么,眼前的景象,足以使得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手为之震撼。
闻朝意猜测得没错,此处确是奚府地牢的处刑区。
同时,也是初步提取骨香的地方。
与逼仄的牢房过道不同,这片区域很大,举架也高,四壁正正方方,陈设也相当整齐。
整齐地放着三把断头铡刀,四张阴木贡案,十口炖肉铜锅,以及二三十只巨大的铁笼。
刀口有血,头尾相连排做弧阵;案上有炉,凶兽浮雕血口大张;炉中有香,三长两短黑烟缭绕;锅中有骨,沸腾翻滚沉沉浮浮。
而多日不见的蔺泠,正盘腿坐于弧阵中心,腿上架着惯用的灵琴,身边围着一圈磨骨捣药的器皿,每一个里,都盛着一只木制人偶。
人偶的心口处,都贴着一张傀修役使符。
见奚醉等人破门而入,那双向来孤傲清绝的眸子里,闪过了一缕惊慌,手探入怀中,打算祭出护身法器,用以逃命。
萧辅震惊之余,不忘了收紧阵法,与其他两位护法一同,向其中注入灵气。
三股全然不同的灵气汇聚于一起,立刻似绳索般捆绑住蔺泠的魂相,使其难以运功,无法动弹。
“居然真是你,”洛开霁忍不住质问道,“这般阴邪的阵法,你是从何处习来?!有打算用以做什么?!”
字字泣血,痛心疾首,不似演的。
蔺泠动弹不得,不得不擡眸望向众人,缓声道:“我只是想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