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鬼境
数不清的回忆与片段自黑暗的尽头涌出,将闻朝意包裹于其中。
使得他再一次体会到魂相离体的漂浮感,于无数纷扰而模糊的画面中,得见了最令他期待和不解的一幕。
白衣的青年静立于陡峭悬崖旁,那双温润的鹿眼中,倒映着崖下丛林里,燃起的不熄业火。
身后有黑衣男子追来,臂挡于他身前,质问着:“你想去干涉天谴?”
白衣青年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去干涉?”
这段回忆闻朝意在问君境关底时,就曾无比清晰地经历过。
只不过彼时是以生判本人的视角,而此刻,却是以台下看客的角度,在远远围观。
恰巧,这种围观感他也非常熟悉,在桃娘的境中,有幸尝试过数次。
故而立刻明白过来,当下所见的,应是一段封存于判官笔之中的回忆。
果不其然,画面中的白衣生判并未直接跃下悬崖,而是捏了个闻朝意不认识的复杂指诀。
“对立封印?”黑衣死判皱眉,“你想做什么?留境?”
白衣生判的回答十分平静:“我想留住红莲业火。”
“替妖族留下不灭的希望吗?”黑衣死判问道,“你可知,以你自身修为,不可能做到为他判下抵抗天谴的‘生’字同时,还有多余的修为,能注入对立封印中?”
“我知道,”生判看了眼手中的存放判官笔的匣子,道,“遣入轮回前,我会将它置入鬼境中,作为业火之境的对立面。”
“你疯了吗?”死判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怒意,“私吞冥府法器乃是重罪,足够令你受千年责罚。”
生判心知兄长此言有理,并不争辩,只道:“我意已决。”
“好个你意已决,”死判冷笑道,“你可曾想过,这红莲业火与判官笔,若是落于歹人之手,将于人间,带来多大的灾难?”
“我会设下禁制,除那少年将军的转世外,任何生灵都不可能进入业火之境,而判官笔作为鬼境内核,无论何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走,”生判道,“另外,我会将这段回忆封存在判官笔中,令千年后得以转世的自己,都无法借助灵种,回忆起鬼境。”
够狠,闻朝意心想,生判大人连转世的自己都防。
话说到这个地步,死判再无立场阻拦。
之后的落笔,天罚,遣入轮回,与闻朝意在问君境关底借助灵种所见的回忆,再无任何出入。
唯有关于对立境的记忆,被一字不落地封印在了判官笔中。
画面中,为小将军落下最后一笔的生判,在被遣入轮回前,最后施出了一道移星变阵。
这大抵是个非常简单的术法,目的是将手中的判官笔,送入已建成框架的鬼境中,作为内核。
闻朝意原以为,画面中的一切,将到此结束。
却不料,修为亏空的生判,连如此轻巧的术法,都难以施展,挣扎着,想要抵上自己的魂相为代价。
但天道之罚已然落下,象征着轮回的鬼门大开,阴风呼啸着,将他推入了冥府深处。
素色的笔管孤零零地掉在了焦土之上,有一道身影随之落下,俯身拾起后,替他完成了那个不需要太多修为的移星变阵。
“我又没说你心中的正义,有何处不妥,”黑衣男子喃喃道,“这么任性,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
惊雷落下,又一扇新的鬼门在暴雨之中骤然升起。
……
画面的最后,雅致的小院中,传出婴儿的啼哭。
有个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望着襁褓中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宝宝,商量道:“哥哥魂相虽暗,却也是练武奇才,只是内敛低调,不露锋芒,不如,取名闻和光。”
哭声缓了下去,才出生不久的宝宝,眼角挂着泪水,好奇地望向他。
中年男子又说:“弟弟嘛,魂相清透干净,必能成为傀修一脉最有天赋的传人,如曦光般耀眼,就叫闻朝意,如何?”
***
闻朝意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仰面躺于一片浅水之中。
入眼是蔚蓝无际的天空,望不到边界与尽头。
身侧是温和的浅水,浅得即便平躺,都不曾没过口鼻,清如泉溪,静如镜湖,倒映着无边碧落。
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棵参天大树,尤为独特。
半边是枝繁叶茂,繁花似锦;另半边则枯朽殆尽,黄叶凋零。
闻朝意不解地从水中坐起身来,发觉小乌正躺在他的另一侧。
便赶忙起身去探对方的呼吸与脉搏,好在一切正常,以他刚入门的医术来看,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了不少,只是不知为何,仍旧处于昏迷状态。
“这是哪里?”闻朝意习惯性地通过意识连接问着,“鬼境吗?”
意识的另一头没有任何回应,或者说,原本相连了许多日的魂相,在他陷落至鬼境中时,毫无征兆地断开了。
“阿醉!”
闻朝意有那么一刻的慌神,冷汗也随之渗了满背。
他倒是并不害怕落入鬼境,从那段封印于判官笔中的回忆来看,此处本就是属于他和兄长的地方。
但他并不清楚那段回忆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不清楚自己的魂相究竟与奚醉断开了多久。
对方会不会着急?会不会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追他至此?会不会……失控?
闻朝意阖了一下眼,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按照越空山死前的说法,鬼境与奚府境群相通,想入鬼境,要么寻得天下至阴法器,要么役使世间至阴之魂。
这可能是与鬼境最后借死判之手完成有关。
总之,三个长老选择了前者,越空山选择了后者。
而闻朝意,仅为救下兄长,施展夺傀之式,短暂役使了片刻对方的魂相。
许是兄弟二人与鬼境因果未了,竟是就这么陷入了其中。
一如兰露所感知,鬼境中除了不绝的能量,什么都没有。
所见只有无边无际的天连着水,以及那棵半生半死的树。
没有东西怎么破境?闻朝意心道。
困境观过往,魔境断恩怨,秘境解玄妙,仙境算天机。
鬼境如何破?从没有人说过。
当然,不破境也可以通过阵法离开,只不过尴尬的是,那些阵闻朝意还没来得及修习,且他已将借来的修为全数还给了奚醉,就算学过布阵,也没有足够的修为离开此处。
于是最好的解法,还是想办法联系奚醉。
闻朝意想起了蔺泠与越空山,即便在不同的奚府境中,依旧能通过意识连接,自如交流。
同为修侣,他和奚醉有哪里不如?
答案大抵为,他与奚醉,并非役使关系。
闻朝意想起了还在问君境中时,以“定情信物”为由,曾赠与对方一枚纸符小猫。
世间的确没有定情符,用来叠小猫的符纸上,所画的乃是上仙于手记中记载过的,一种名为灵犀符的符文。
此符与役使符区别不大,只是能使傀修更易与傀儡同知同感,常用于探查潜伏,而非战斗。
当时赠予奚醉,是担忧对方可能在同恶蛟缠斗,或是观看前世回忆时失控,使用灵犀符,更方便唤醒对方。
万幸并未派上用场,也不知,奚醉是否还将其携带在身侧。
即便是自身的鲜血所画,想要役使另一个空间的傀儡,也绝非易事。
闻朝意在脑海中,将自己所学知识搜刮了个遍,最终还是选择尝试琴音役傀。
这是他最早学会的术法,修炼多日,得心应手。
他席地而坐,从随身琴匣内取出桐木琴,置于腿上。
选曲亦为知己灵犀之音,复弹四五次后,逐渐有了些领悟,开始阖目抚琴。
意识与感知,随着鬼境中源源的能量,沿无形通路而上,仿佛又回到了奚府境群的避难所中。
隐约地感知到了满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叫嚣的风声。
奏至第十轮时,五感逐渐清明。
闻朝意又试着喊了一声:“阿醉。”
好似有延迟一般,片刻后,他才在衣料摩擦的声响中,听到了对方的回应。
“璞璞?”
语调听上去诧异又惊喜,并未显出癫狂。
闻朝意松了口气,道:“我似乎落入鬼境了,与你的连接也因此断开,不得已施了傀儡秘法,好在你还带着这只纸符小猫。”
那枚“定情”小猫,大抵是一直藏在奚醉贴身的内袋中,与之共感时,闻朝意还能若有若无地感知到对方的体温。
奚醉并无将小猫拿出来的打算,保持着这种交流模式,问道:“有没有受伤?鬼境中有无危险?”
“没有,”闻朝意如是回答说,“鬼境里什么都没有,只看了段回忆,不太要紧,若有机会离开蜃窟,再说与你听。”
“当然能离开,”奚醉道,“母亲说她感知到,你和小乌一同落入了鬼境,那边比奚府境群中安全,让我放心。”
可他又怎能放得下心来?从闻朝意落入鬼境,魂识断连,到役使灵犀小猫,与他沟通,实则不过才过去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若不是有兰露安慰劝阻,他也许真的会试遍自己能想到的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追对方而去。
“我在这边很好,阿醉的确可以放心,”闻朝意温声道,“此处本就是我前世所留,前世的我即便不信任如今的我,也没必要自己设陷阱坑自己吧。”
此话倒也在理,生判大人性子没那么古怪无聊。
奚醉平复了一下情绪,道:“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就烧了奚符境群,接你出来。”
他话音未落,猛烈的阴怨之气,忽地自地牢上方,汹涌而来。
“很巧,”他又道,“那两个畜生,终于追越空山而来了,我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