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业火共潮生
长剑钉入石砖，晶石刃身低鸣着，犹如九霄之上的龙吟。
奚醉握着剑柄，用手肘接了一下橘色小猫。
“我以此处为风眼，向整个境群铺开火龙卷，可以吗？”
小猫以闻朝意的声线回答了他：“没问题。”
于是威压席卷，长风呼啸，属于魔君的气息填满了一整个地牢，唯独风暴的中心得以赦免。
确认迟天并无再还手的可能后，奚醉撤掉了走廊中的结界与禁制，将兰露等人放了进来。
没人再理会楼梯角落中动弹不得的奚骛，唯有柳雾路过时，“一不小心”将他身上封印五感的符咒，踩松了半截。
“诶？”高胜鹤在不必要的时候显得尤为眼尖，“不会让他给跑了吧？”
“跑不了，”柳雾道，“何况，他又能跑去哪里呢？”
奚骛的功夫在京城富商中，的确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但在修道者和邪魔眼中，简直不堪一击。
柳雾并非想要放过他一马，甚至觉得，五感尽失的情况下，死于业火的审判中，过于便宜这个畜生。
才偷偷踩松了符咒，好让他也感受一番，那些作为炉鼎的无辜亡魂，曾感受过的痛苦与绝望。
兰露带着柯珂等一众魂相不全者，走到了奚醉身旁，温声道：“阿醒有孤鹰和非衣先生护着，兰流照初九则仍与洛白两位护法一同，即便被业火波及，应是也不会伤及性命，你且放手施展。”
奚醉轻点了一下头，问：“您不去见见兄长吗？”
“人不可太过贪心，”兰露笑说，“阿醉，轮回之中没有长久的分别，你也不必感到难过。”
奚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强求，握紧剑柄，将修为缓缓注入其中。
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奚府境立刻颤动起来，砖石脱落，尘土飞扬，牢房铁栏一一弯曲。
过道两侧不断有牢门断裂倾倒下来，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响。
尘雾之中，一切物体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如同铺天盖地而来的灾难。
漆黑可怖的地牢里，忽地有明亮的火焰燃起，温暖艳丽，摇曳着倒映于那双沉寂的黑眸中。
兰露好奇地擡手轻触橙色的外焰，应是觉得疼痛，有一瞬细微的瑟缩。
奚醉看在眼中，欲出言阻止，脚边的小猫反应却比他更快。
清冽如泉的灵气于兰露身侧散开，如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温柔地将她拢入其中后，又迅速形成一道弧形屏障，把二十余位亡魂，以及高胜鹤与柳雾都圈在了其中。
起始于兰露身前，截止至奚醉身侧，画出了一圈漂亮的圆。
“阿醉要进来吗？”闻朝意通过猫傀问着。
“我又不怕烧，待在里面，你的压力将非常大，”奚醉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不能给你添麻烦。”
闻朝意并不逞强，役使着猫傀，将弧形屏障贴着奚醉的背脊封了口，形成一小片阻挡业火蔓延的灵泉区域。
奚醉背抵着看不见的屏障，垂着眸，静静朝长剑之中，注入更多修为。
以他的修为和身份，此生都难以与谁并肩抵脊而战。
他习惯了保护他人，也习惯了他人惧怕自己的强大。
唯有闻朝意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
地牢上方的主宅，同样震荡摇晃着。
上百名奚府护卫躺的躺趴的趴，被五花大绑于空旷的大堂内，看上去鼻青脸肿，有气无力。
亡魂们则守于一旁，被突如其来的震动给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苏倚云问，“地震吗？境中也会有地震？”
护卫中有见识较广的江湖人士，挣扎着张嘴道：“这是魔君奚醉的至阳灵气，他打算把这整个境群，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生灵都烧死，你们却还在替他做事，真是可笑。”
苏倚云想都没想，回怼说：“我身上有因果罪孽，即便被业火所伤，也该怪逼我犯下罪孽的你们，与二爷何干？”
“呵，”另一个护卫邪笑道，“没想到临死前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陪葬，也是放了个风流……呃！”
素白的靴子沾了泥与血，踩在那护卫脸上，再使几分力气，便能碾碎整个头颅。
萧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儒雅的声线中莫名掺了几分危险：“这里除我之外，无人需再回到尘世之中，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死无对证的，还请诸位，谨言慎行。”
他话音未落，一道巨影疾奔入主殿，脚踏清泉，周身萦绕着清冽的灵气。
口中还喊着：“萧护法，请即刻与各位前辈一同来我身侧，业火很快就要蔓延上来了！”
萧辅：“……”
“傀儡秘法？”苏倚云迟疑，“您是？”
踏水巨狼在大堂内挑了处远离护卫的位置，站稳脚步，回答道：“我是奚醉的修侣闻朝意，与前辈们在庇护所中见过面，当下受奚醉所托，来此保护各位，不被业火烧灼。”
众亡魂皆看向萧辅，萧护卫赶忙收了脚，引着亡魂们快步朝狼傀走去。
“那便有劳闻兄弟了。”
灵泉区域落了下来，与地牢中那片由小猫施展的基本相似，只是更大更广，将百名亡魂，全数纳入了其中。
大堂外侧，炙热的火光自地牢出口一路而来，照亮了夜色，也照亮了奚府之中，每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落。
闻朝意倚于鬼境巨木旁，轻阖着双目，借两只傀儡的感知，去看去听奚府境中的一切。
他感到身侧有无法估计的灵气，顺着他所搭建的通道，涌入那两片灵泉区域中。
感到一众亡魂向他投来的感激，感到两位师兄的诧异，感到柯珂的崇拜，也感到兰露的不舍。
他看见地牢中亮如白昼，平日暗紫的晶石剑刃如今淬了火光，殷红如鲜血，耀眼似荧惑。
他听闻作恶者于赤焰中哀嚎挣扎，口中还骂着不干不净的句子，诅咒着问心无愧者不得好死。
他嗅到檀木掺杂果香，升腾于天际之外。
他触及砖土下的骸骨，永沦于黑暗之中。
业火越烧越烈，蔓延至他无法看，无法听，无法知晓的远方。
便又将心神收敛，看向风眼中心的奚醉。
这个初见时冷冽漠然的男人，此时轻阖着双眼，眉宇间满是温柔。
兰露立于他身后，轻声喊了句：“阿醉。”
“嗯。”
“和璞璞好好的。”
奚醉没有立刻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您放心。”
语调仍旧淡淡的，末尾的哽咽，掩在了猎猎的燃烧里。
闻朝意不想打扰他们，单向关闭了声音的传输。
故而无人听到他施术所选择的，乃是一曲记录于仙门古籍中，不可外传的上古遗音。
一曲闻朝意自己都未曾听过的遗音。
真正的，镇魂绝调。
***
这段由蔺泠所奏的召鬼之曲，悟出的镇魂绝调，闻朝意足足弹奏了十二遍。
第十二遍时，业火随着风暴一同，席卷蔓延过奚府境群中所有的连接，整个涡旋由外向内，一一崩塌。
“阿醒和护法所在的两个奚府境，已经瓦解，”兰露道，“不出意外的话，将直接被送出蜃窟，去到魔界入口处的悬崖。”
奚醉擡眸又看了她一眼：“入蜃窟前，我已命人守于悬崖上下，他们皆认得兄长。”
“那就好，”兰露擡手，应是想再摸摸他的发梢，却只能触及清泉般的屏障，“我也该走了。”
奚醉张了张嘴，大抵是想说“再多留片刻”或是“我送您一程”，却也知终有一别，最终只说了一句：“走好。”
伴于兰露身侧的柯珂没忍住呜咽出声，高柳二人紧咬着牙关，红了眼眶。
与鬼境相连的奚有为境，终是承不住业火焚烧，于这一刻骤然瓦解。
陷入枯地般的下落感中，奚醉下意识伸手，只拢住了身旁炽热的风。
兰露的身影离他远去，黑暗再次袭来，盖过漫天的火光。
眼前的景象如同碎裂开的镜面，陪伴他的，只有那柄仍旧血红的长剑。
小猫也不见了，奚醉难得有点慌了，通过意识连接，尝试喊着：“璞璞！”
仍旧没有回应，仍旧无法感知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气息。
他感知不到，鬼境未塌，琴声未歇，灵泉仍拢着亡魂，一路送他们至轮回的伊始。
兰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那抹纤细的亡魂踏入鬼门中时，留下了一抹绯红，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
闻朝意一愣，役使着小猫欲将花拾起。
他身侧的浅水，却突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转瞬间，就露出了潮湿的土地。
身后的巨木开始枯萎，树洞内的清泉亦在下降，半浮于泉中的秋色秋毫，则是沉至了洞底。
“这是怎么……”
闻朝意感到原本充盈的灵气自经脉中抽离，与之一同流逝的，还有原本属于他自身的修为。
这样感觉并不好过，莫名使他感到从头到脚的寒冷。
仿佛，一旦灵气流尽，他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怎么办？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当下意识连接断开，无法于奚醉沟通，他必须自己想出解法。
究竟是鬼境之中的能量不足以抵挡业火，而造成的反噬，还是……
闻朝意起身，想尽快观察一番判官笔的状态。
身侧却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俯身翻腕角，便将沉入洞底的秋毫取出，指上一使劲，竟直接捏了个粉碎。
鬼境失去支撑与平衡，骤然崩裂。
于姗姗来迟的黑暗与陷落感中，闻朝意惊骇地发觉，出手救他的，是靠于巨木旁，不知昏睡了多久的小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