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老先生

冰窟确是寒冷至极，但比初九所描绘的，以及闻朝意所想象的，要好上许多。

当然，这也有奚醉运功替他驱散寒气的功劳。

“二爷的至阳灵气可真好用，”萧辅冻得哆哆嗦嗦，全然没了平日里神游天外的高人模样，“几年不来，这里仍旧是老样子。”

冰窟名副其实，是一座极大极深的洞窟，为坚硬的冰层所覆盖，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岔路与洞xue，无人引路的情况下很容易迷失方向，活活冻死于其中。

故而，基本属于魔君无人区，除非无路可走，否则没有哪个邪魔愿意进入此处。

窟中并无光线照入，却出了奇的明亮，仿佛这些冰层本身，能够放光。

“你猜得不错，它们并非尘世中那种由水结成的冰，”奚醉说，“没人知道这些散发着彻骨寒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据老先生所言推测，这些东西能保护他不受天道责罚，于是才终年傍身于此。”

闻朝意点了点头，张嘴想要回应，被迎面灌入一口寒风，冻得咳嗽不已。

奚醉赶忙道：“先别说话，就快要到了。”

冰层踩上去硬且滑，相当难走，好在三人皆能御气，行得不算太慢。

如此约一盏茶时间后，四周冰层逐渐变薄，温度也明显有了提升。

萧辅引二人走至一处弯折，停下步子，从怀中取出了一盏黄表纸糊成的灯笼，巴掌大小，其中并未燃火，却能散发出盈盈的光亮。

他道：“在此等我片刻，我前去禀告师父。”

“好。”

奚醉应声的同时，将脸颊冻得通红的闻朝意，拉入了自己怀中。

萧辅持灯上前，又过了片刻，等到闻朝意双手已被至阳灵气捂热，眼前路上那个突兀的弯折才逐渐有了变化。

仿佛是幻相一般，闻朝意眼睁睁看着被冰层覆盖的窟洞，一点点变成了花草葱郁的庭院。

天色晴朗，虫鸣鸟叫，草木芬芳。

白玉雕做扶栏，翡翠铺为花坛，观鱼池中卧有金鲤，梧桐枝头栖着玄鸟。

院中洁白的地面如同宣纸，写满了看不懂的朱字，一笔一画间，与曾出现于奚醉魂相上的天谴，有几分相似。

闻朝意困惑地揉了揉眼：“这是虚相？”

“是，”萧辅无奈道，“每次来此，仙洞的模样都不相同，有时候是天宫云顶，有时候是鬼域冥府，全凭他老人家心情。”

闻朝意不禁想问，那现在这番景象，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啊？

不料院中被云雾所环绕的轩宇楼阁间，传出了一道洪钟般的声音：“生判大人，魔君殿下，老夫不能离开此界，故无法出门相迎，还请莫要怪罪。”

奚醉闻言躬身一礼，道：“前辈言重了，晚辈来此叨扰，还望前辈不嫌我等扰了清静。”

闻朝意见他行礼，赶忙学着样子倾身。

楼中声音却阻止道：“生判大人切莫行礼，否则折煞老夫矣。”

闻朝意不解。

老先生又道：“魔君殿下，可否打个商量，让生判大人独自进入楼中，与老夫小叙一番？”

奚醉一愣，奇怪地望向萧辅。

萧辅亦是茫然，朝二人轻摇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对视之下，奚醉向闻朝意比了一个保持运功的暗语，才道：“璞璞想去何处，需他自己愿意，如何来问我的意见？”

老先生笑了起来：“那么生判大人，您愿意吗？”

闻朝意又偷偷看了眼奚醉，得到对方眼神示意后，朗声答复曰：“承蒙前辈厚爱，自是不当拒绝。”

他边说着，边擡步向楼阁走去，所见所闻所感，全数通过意识连接，同步给了奚醉，没有分毫保留。

写满朱字的地面平整光滑，脚感略软，仿佛真的踩在画纸上。

出于礼数，闻朝意不曾左顾右盼，沿着云雾为他辟开的道路，孤身走入阁楼。

朱门随着他的靠近而开启，放眼望去，堂内无人，唯见屏风前的罗汉椅上，蜷着一只白狐，身形健硕，目测与人同高，应是上了年纪，皮毛略显干枯泛黄，不再油亮。

倒是一双金瞳，仍精明清澈，上下打量着立于门外的闻朝意。

想要开口询问，却听白狐声如洪钟道：“恩公不必客气，请上座。”

闻朝意吓了一跳，心道这白狐的声音与样貌全然不符，当然，最为令他疑惑的还是，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据他所知，能口吐人言的灵兽除了傀修役使的傀儡，便只有灭族了四百余年的妖物。

眼前的白狐不像是傀儡，倒像是灵动而真实的活物。

白狐看出了他的困惑，又道：“魔君殿下就在院中，与您同知同觉，我绝非殿下的对手，您不必感到紧张。”

“既然您清楚我与阿醉意识相连，”闻朝意问，“又为何提出单独见我？”

“我并非是避着他，”白狐轻声道，“而是我想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与我生平过往以及妖族真正的结局有关，小辅作为局外人，还是不知为好。”

这意思是……

闻朝意暗想，面前的白狐可能才是最后的妖族，且知道奚醉和自己的前世经历。

对方想告知他与奚醉有关妖族的事情，又不希望萧辅这个关门弟子知道。

而以萧护法的聪慧程度，若请闻朝意与奚醉同入楼阁，将萧辅单独拒之门外，便很有可能猜出一些端倪。

于是堂堂魔君殿下也被拦在了屋外，陪着萧辅这个局外人一起，于桂花树下闲坐。

闻朝意点了点头，确认白狐确无敌意后，擡步走入了堂中。

右侧的座椅上铺着软垫，桌案上的茶水也温热清香，分明是为了招待他而准备。

恭敬不如从命，闻朝意也没再客气，从容地入了座，问道：“您是妖族？”

“如您所见，白狐模样，是我的本体。古时，狐族分为黑、白、赤三族，黑狐留于问君山，陪在上仙身侧，赤狐游于山水间，不问世事，而白狐一族灵气最盛，奉上仙之名，迁居至骸雨渊以南的地下森林，也就是如今的魔界。”

常有江湖话本提及，狐族为所有妖族中灵气最盛的妖物，而白狐，则是整个狐族中的佼佼者。

这传闻不假，白狐一族，乃是最早一支奉上仙之命，搬离问君山的妖物，并凭借自身的天赋与智慧，于骸雨渊以南的地下森林中，建立了最初的部落。

随着时间推移，部落不断扩大，有愈来愈多的妖物问询加入其中。

白狐族的族长，便在离地下森林入口悬崖不远的地方，搭建了一座主殿，后世称此处为，妖王殿。

“原先的妖王殿，比不上如今魔君殿这般恢宏，”白狐回忆说，“但十分漂亮，朱墙青瓦琉璃窗，花藤环绕，树荫照水，是我……回不去，画不出，留不住，唯有午夜梦回时，方能一睹的故乡。”

“您是那个时代的白狐一族，”闻朝意很是惊讶，“您目睹过那场战役，所以认得我和阿醉？”

“或许，您曾在江湖传闻中听到过，那场对于妖族的屠杀中，妖王有个特别天真的小儿子，曾护身深入邪魔大军，妄想与他们谈和，”白狐笑得悲凉，“从辈分上，我喊他一声堂兄。”

若以尘世凡俗的算法来计，妖族与邪魔爆发冲突的那一年，他才刚满十五周岁，比那位最后的少年将军，还要小上三岁。

妖王的传承制度也与凡俗大差不差，通常由嫡长子继承。

若嫡长子早逝，便向后顺延。

若老妖王的亲生骨肉皆死于非命，则在王室其他男丁中挑选。

可惜战火太过残酷，老妖王死后，王室甚至都来不及挑选，仿佛眨眼间，就只剩下那位小皇子和他，以及手底下十来个人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想的，傻兮兮跟着堂兄一同深入敌军求和，”白狐道，“结果可想而知，一行十四人皆被杀害，堂兄的首级被割下来悬挂于妖王殿前，我们这些随从，被胡乱扔在了荒野。”

不知是邪魔过于瞧不起他们，还是行刑者偷懒，并未逐一检查他们的死活。

于是没人发现，这位妖族皇室中最小的白狐，没能死透，还残存着一口气在。

白狐说：“上仙羽化前，已算到了妖物必有亡族的那一日，避无可避，便在妖王殿建立之初，于密室之中，留下了一个宝物。”

他当时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宝物，或者说，整个妖族，除了他太爷爷，那位妖王殿的建立者之外，再无人清楚宝物的用途。

他只知，自己在敌军营帐中遇害，再醒来时，就在这片寒冰刺骨的冰窟之中了。

“您可知道，最初的地下森林里，是没有这片冰窟的，”白狐说，“直到那日妖族灭亡，业火烧毁了森林中所有的树木，这片原本就寂寥的荒野上，突然多出了一片冰封之地，冷若幽冥，似亡魂不甘的泪，也如妖灵不熄的恨。”

“您是说……”

“那一日起，所有妖物的妖力，都被封印在此地，生生结做巨大的冰窟。”

而后四百余年，世间再无妖物。

即便有新生的妖物，如小啾，也再无法拥有半点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