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6章 夜惊

长春仙官歇山顶的琉璃瓦积满碎琼,兽吻垂落的冰棱在月色下折射出苍白的冷光。

殿外北风呼啸呜咽卷集着鹅毛大雪,殿中却是温暖如春。越窑青釉的香炉里氤氲着安神香的馥郁,一只素手拉开罗帐,嬿婉轻手轻脚地起身,汲上软垫鞋,睡眼惺忪地对着急急迎上来的春婵低声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儿?这样吵吵闹闹的?”

皇帝今夜难得睡得安稳,若是再惊动了,不知道醒来要发多大的脾气。

春婵连忙给只着内衫的嬿婉披上衣裳,扶着她往次间去,在嬿婉耳边轻声道:“主儿,大阿哥身上有些不好,婉妃娘娘来求了。”

“身上有些不好?”嬿婉一下子被惊得彻底清醒过来,“大阿哥年纪轻轻的,前几日是病过一回,却也不是什么大症候,怎么会如此?”

春婵摇摇头:“奴婢也不晓得情况,婉妃娘娘正在殿外呢。”

嬿婉借着春婵手中的牛角宫灯发出的柔和的光往回看去,放下帐子的床榻之上并无什么动静,想来皇帝如今还没被惊醒。

她一面匆匆套上绿色缎绣博古纹的棉袍,一面往外走去,低声叮嘱了在外头守夜的小卓子几句话,就裹了莲青斗纹的鹤氅,头上戴了挖云鹅黄的昭君套,走到明厅门口。

春婵一推开门,扑朔的冷气挟着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嬿婉甚至感觉到落在自己面颊上的雪花融化时的那一点清凉。

她更裹严实了斗篷往阶下走去,就见婉妃跪在雪地里颤抖着,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一见到她来就膝行上前,哭求道:“求皇后娘娘救救永璜吧——”

嬿婉快走两步捂了她的嘴,先被手下的冰冷冻得一个哆嗦,忙压低声音急道:“这里岂是说话的地儿?惊醒了皇上,难道你和永璜还能落下什么好去?”

又令春婵和婉妃身边的顺心强行将她架去了厢房说话。

到了厢房婉妃仍不肯坐,跪着抱住了嬿婉的腿,呜咽哭道:“臣妾知晓自己当年待孝贤皇后不敬,伤了娘娘的心,不敢求娘娘原谅,只求娘娘垂怜永璜……”

嬿婉蹙眉:“永璜到底如何了?”

婉妃见嬿婉的态度似是愿意管,连忙道:“自来了圆明园,永璜就愈发不讨皇上的欢心,接连被罚,受寒之下就卧病在床了。昨日刚好些就又被皇上派人申饬,病得反比之前更重些,刚刚发起热来,吃了两剂药仍退不下去。求娘娘垂怜,让太医们给永璜会诊一回吧。”

嬿婉点头,春婵自令王蟾拿了令牌通传太医过去。婉妃千恩万谢,又要往大阿哥所在的洞天深处去,却被嬿婉拦下了,令人将她摁在了圈椅上歇歇。

“你现在就是过去又有什么用?咱们也插不进手,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消息。反倒要劳大福晋和太医们来招待你,不得用心在大阿哥身上。若是再吹了风病倒了,等大阿哥好了也难免挂心。”

嬿婉令宫人给婉妃换了手炉,又上了热茶,等炭盆里的银丝碳屋子里烘得暖融融的,婉妃惨白的脸上方有了些血色,不再是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的样子。

婉妃笑得比哭还难看,红着一双眼睛又羞又惭,也不敢看嬿婉,只盯着手中捧着的白瓷杯子。

黄花梨木雕花槅扇外透出数点宫灯晕黄,婉妃的低声啜泣和呼啸的北风风声融会在一起,哀婉而萧瑟。

嬿婉听不下去,问道:“大阿哥病着,皇上昨日去瞧众阿哥的时候还亲自去探过病,又为何会问责大阿哥了?”

婉妃低低回道:“皇上昨日去洞天深处,问永璜病着,如何能坐起来剃头?永璜就实话实说,是从福园门外找了民人进来剃的。皇上大怒,说剃头自有按摩处太监可供差遣,圆明园乃宫闱禁地,如何能许民人进出,将主管和永璜的谙达都交去治罪了。永璜也被皇上当着兄弟和绵德他们的面儿申饬一番,今夜就烧起来了。”

嬿婉心中无语,大阿哥叫民人入内剃头在规矩上的确有疏漏之处,但皇帝的确也是借事发挥,大作文章。

洞天福地东西有两座院落,是诸皇子园居之所,称福园门东四所,院落西边是上书房,东边是画院如意馆和库房院。皇子们和宫廷画师出入的所在,与妃嫔们所居之处并不相连,规矩上自然也松散些。唤民人入内剃头的,想来也定然不止大阿哥一人。

嬿婉叹口气宽慰道:“大阿哥年纪还轻,身体底子素来都好,一次发热想来还不至于如何,又有太医会诊,你且放宽心。日后你倒要多劝劝他,放宽心肠,多加保养才是。小病多了,积累成大病才是麻烦了。”

婉妃抹着眼泪儿就要往地上跪,被春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几乎要软倒在地上,呜咽道:“永璜不懂事儿,不晓得他是哪里得罪了皇上,皇上对他,对他竟是毫无——”

毫无父子之情的样子。

婉妃并不敢真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有流不尽的泪。

嬿婉听了这话却不吭声了,低头拿着瓷勺搅弄着手里这份热乎乎的银耳雪梨羹,殿中就只有婉妃压抑的哭声回荡。

婉妃哭了半晌,只有顺心小声点劝着她。她半哑着嗓子抬头望,却见嬿婉主仆犹如木胎泥塑一般不张口也不吭声,一个端坐在上慢悠悠吃着甜润的雪梨,一个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她心下一惊又一乱,五分真心变作了十分难熬,膝下一软便跌坐在了原地。

嬿婉瞥了一眼她的动静,这才放下手中的瓷盅。瓷盅与紫檀木的案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金石之声一般。明明是细微的动静,却是吓得婉妃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惊一乍的,仰着头僵了声音求道:“皇后娘娘——”

嬿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咱们这些做额娘的也该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