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终局(二)烧尽一切的烈火......
“……”
在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灼烫感来源的瞬间,温简言只觉得心下一沉,不由倏地抬起头。
他的其他同伴都倒在身边,双眼紧闭,似乎陷入了沉睡。
可巫烛却不知去向。
黄铜菩萨像三面而立,一面嗔怒,一面喜悦,一面悲伤,三张不同情绪的庞大脸孔无声俯视,在它们的头顶上方,是红色的天空——不,不是天空——透过红色的层层波纹,隐约能看到一个倒悬着的世界。
一瞬间,温简言只觉得汗毛倒竖。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是湖面。
而自己,正身处血湖之中。
湖是核心。
——原来如此。
在整个梦魇中,湖都是绕不开的存在,它既是“镜”,也是“子宫”。
既镇压旧神,也孕育新神。
而这里,不仅仅是所有融合副本的中心,更是邪菩萨彻底掌控的主场。
温简言一个战栗,猛然收回视线,他的身体还未彻底恢复知觉,冰冷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衣摆向下滴落,他咬着牙,强撑着摇晃站起,踉跄来到昏迷不醒的同伴身边:“喂……醒醒,醒醒!”
无论他如何呼唤,众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陷入了死一样的沉眠。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温简言一惊,猛地扭头看去。
那张属于“绅士”的、苍白的脸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一双没有情绪的冰冷眼珠俯视着他,如同空中裂开的一道窄隙,不可测的黑暗从后方辐射出来,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温简言只觉得无尽的冷意自脚下窜起,顺着脊椎骨飞快地攀爬而上。
“……真没想到,你居然醒了。”
陈述的语气,很平,没有起伏。
“你似乎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忽然,温简言的视线被什么吸引,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的身后。
在张云生平铺直叙的声音的牵引之下,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道又一道阴冷的影子浮现,一步步走上前来,它们的惨白的脸孔出现在红光之下,点睛的眼珠呆板诡异,血红色的嘴唇高高扬起——是安泰小区里的那些纸人!。
当啷,当啷。
伴随着它们的靠近,黑暗中传来诡异的金属碰撞声。
“!!!”
温简言不由骇然,下意识向后退去。
可是,身后却响起了同样的脚步声。
他一惊,扭头望去。
不知不觉中,黄铜菩萨之外的黑暗中,已经遍布数也数不清的纸人,它们面带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地接近过来。
当啷,当啷。
温简言不得不停下脚步。
在黄铜菩萨像的正中央,青年形单影只,孑然而立。
“的确,你的苏醒在意料之外,”对方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含着笑意,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耳朵中来,犹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这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难道不是吗?”
“……”
温简言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目光在四面围来的纸人身上移动着、思忖着、寻找着,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是的,他的确清楚。
只有自己一个人苏醒过来了,而其他人都仍在沉眠,并无一点被唤醒的迹象。
也就是说,这一次……
他孤立无援。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反抗的必要吗?”
一张又一张纸人的脸上,带着完全相同的怪异微笑,齐齐向他伸出惨白的手。
“我们也省点事,你也少受一点苦,不好吗?”
纸人的数量太多了,而温简言只有独自一人,不过眨眼间,他就已经被团团围住,所有的行动都被桎梏,任何的挣扎都被掐灭。
张云生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一步步走近,欣赏着青年那徒劳的反抗。
“只要你愿意,这个美梦就可以一直进行下去——谎言不被揭穿,它就是真相;既然完美的世界可以无限地维持,那么,它又和现实什么分别呢?”
不知是挣扎的气力竭尽了,还是原本的意志被动摇,温简言的动作渐渐弱了下来。
他垂着头,急促而紊乱地喘息着。
像是被困的可怜动物,发出微弱破碎的咕哝。
张云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已在掌控中的猎物。
他俯下身,面带伪善的微笑,侧耳凑近:
“嗯?你说什么?”
“……”青年倏地抬起眼,咬字清晰,圆润,“我说,去你大爷的。”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倏地一闪,一柄黄铜短刀出现在了温简言的手中,它被反握着,刃尖藏在掌心里,只是在抬起的瞬间,极冷的锋刃就从空中一掠而过,禁锢着温简言右臂的纸人被撕裂开来!
本就以黄铜锻造的邪物削铁如泥,不过一瞬间,纸人就已经身首异处,踉跄退开。
青年咬紧牙关,眼眸厉色闪烁,指骨死死攥紧刀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自残般的狠劲,直直向前——皮开肉绽、断骨森森都无所谓,肢残体缺,血流如注也不在乎——不惜一切代价、拼死向前!!
在那股子一股子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前,纸人无力阻拦,只能向外而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猝不及防间,张云生被掼倒在地。
几乎在反应过来之前,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这一次,居然是温简言占了上风!!!
青年手持利刃,一只手紧攥对方的领口,绞紧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着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那张错愕的脸,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每一具尸体,忆起每一个副本、每一笔血债!!
所有的憎恨和狂怒席卷而来。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浓烈情绪,掌心中利刃闪烁,刀尖已然精准对准心脏——
杀了他。
以牙还牙,以血偿血。
——杀了他!!!!
当啷,当啷。
刀尖猛然向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伴随着噗滋一声响,血肉被切开,刀尖深深没入身体。
身边忽然一片寂静。
“……”
温简言剧烈喘息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着,缓缓抬起眼。
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
黄铜菩萨像三面环伺,和几分钟前相比,它变得似乎愈发高大了,嗔怒、喜悦、悲伤的三张脸高高俯视下来,在它们的脚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沉重的金铜制锁链绷直,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颤颤作声,发出清晰的金属碰撞声。
当啷,当啷。
圆心中央,是被无数黄铜锁链贯穿的旧神。
锁链深深穿透囚徒苍白健硕的身体,没入他的肩胛、胸腹、肋骨。
虽然被囚困于黄铜菩萨像的正下方,但祂却依旧没有停止过反抗,哪怕骨骼折断、血肉撕裂也在所不惜——和以前被镇压在安泰小区中时比起来,祂已经不再那样虚弱了,这一次,他的力量远胜于前,哪怕身处融合副本的核心、镇压和分割自己力量的大本营,面对着被梦魇强行加持过的黄铜菩萨——在他不顾一切的挣扎中,桎梏着他力量已经开始松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想必一定能逐渐脱困。
可是……
在数分钟前,反抗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因为这一次的施暴者,恰恰是他在整个世界上唯一无法伤害的人。
祂轻声叹息,无可奈何地垂下眼,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双臂此刻却只是松松环绕,视若珍宝般拥着怀中手持利刃的爱人,任凭他用尖刀抵住了自己的心脏。
可奇怪的是,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传来。
他怔了怔,垂下眼。
“……”怀中的青年咬紧牙关,嘴唇血色尽褪,浑身发抖,急促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用手指攥紧刀尖,利刃穿透自己另外一只手上的血肉,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冷汗就已经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人类温热的手掌紧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刀尖深深捅穿手背。
在千钧一发之际,温简言忽然强行改变了动作。
他将自己的手掌挡在刀下,生生挡住了落下的利刃。
血液从青年被穿透的手掌汩汩涌出,顺着下方男人的急促起伏的胸膛向下淌,红金相融,滚烫得令人战栗。
“……”
温简言缓缓抬起眼,对上了上方因震惊和惊惶而放大的瞳孔,他轻轻扯了下惨白的唇,露出半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瞧瞧……”
“我就知道是你。”
——纸人控制他的方式太温和,也太轻柔了,在他破釜沉舟的瞬间,更是束手束脚,像是生怕将他弄痛一般。
那会有这么对待敌人的?
远处,三面黄铜菩萨像之外。
张云生站在阴影中,顶着绅士的脸,定定俯视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他的表情平静阴冷,缓缓地鼓了鼓掌:
“了不起,真是令人感动。”
望着位于圆心中央的二人,张云生声音依然轻缓:
“不过……这种‘清醒’,你能维持多久呢?”
这里是多个副本重合的核心,是无数危机叠加后、所有的异常都随之最大化的区域——除了被压制、被囚禁的巫烛之外,没有任何人类的意志力能与其抗衡,哪怕温简言这一次运气好,短暂地勘破了幻觉。
但是,只要身处于黄铜像的注视下,他迟早会陷入第二场、第三场……甚至是第无数场梦魇之中。
直到他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彻底迷失于虚无之中。
“你能分辨出,什么时候开始是幻觉,什么时候是结束吗?”他的声音在血红的湖面以下回荡着,犹如鬼魅,“在遇到下一次危机时,你会束手就擒,还是奋起反抗?”
“——你还敢动手吗?”
“一次不敢,两次、三次、四次呢?”
果然,接下来,一切就像张云生预测中的那样发生。
菩萨像的注视无处不在。
在这样令人无所遁形的静默凝视之下,身处圆心之中的温简言再一次失去了实感。他从巫烛的怀中挣脱,缓缓起身,抬起一双失去聚焦的双眼,四下环顾。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的幻觉是美好的、恐怖的?紧迫的、还是舒缓的?
张云生没兴趣探究。
他只知道,不管怎样,对方都已经成为了网中之鱼,笼中之鸟,不管温简言此刻想什么、做什么,都只能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
而他要做的,只要静静等待就足够了。
已经准备好的完美舞台是不会被浪费的。
成为新神的最后一步,是将旧日支配者的性命彻底终结。
而这一步,将由温简言亲自动手。
——一场多么盛大的杀戮。
——一场多么完美的谢幕。
三面环伺的黄铜像中央,青年踉跄而行,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一样,似乎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四周回荡着愈发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像是困兽在不顾一切地试图挣脱束缚,但那声音却似乎并不能传递到温简言的耳中。
他仍在跌跌撞撞地蹒跚向前。
温简言终于停下脚步,而在他脚边的不远处,是他陷入沉眠中的伙伴们。
张云生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幕,期待着。
他会从这些人中选出这一次的牺牲者吗?
会是谁呢?
青年垂着眼,目光虚虚落在昏睡不醒的几人身上,然后,他抬起手。
他被鲜血浸湿的、颤抖的手——那是右手,是本该握着刀的手——平放在空中,掌心一点点打开。
混杂着鲜红的金色神血从中滴落下来。
——不对!
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张云生的表情倏地一变。
几乎是同一时间,温简言抬起头,径直地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张云生才看清,他的目光是如此清明,如此尖锐,无一丝动摇,无一丝迷惘!
他牵出一个讥笑,仿佛挑衅。
一滴,两滴,三滴。
金红色的滚烫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砸在沉眠中的人身上、脸上。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抽气,第一人睁开了双眼,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既然巫烛的血将他从第一重、也是编织最严密、最无法辨识的那一重梦魇中唤醒,那么,对其他人也一样如此。
温简言被刀身穿透的另外一只手垂在身侧,刀身没拔出来,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紧握着,只是生生绞在肉中,每动一下,就是割筋断骨,血肉分离。
他正是用这种方式保持了清醒!!!
“……”
张云生的脸色此刻彻底沉了下来。
他也顾不得别的,猛地上前一步——不能再任凭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了!
“喀拉、喀拉……”
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做些什么,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金属崩裂声。
在某种不祥的预感下,张云生循声看去。
四周的黑暗不知何时活了起来,缓缓地向着圆心深处汇去。
巫烛的身体向前倾,任凭血肉撕扯,鲜血横流,深深陷入身体中的黄铜锁链已经被绷直到极限,在怪力下颤颤作响。
他自下而上抬起头,深压的眉骨下,是一双凶悍的、狂怒的、疯狂的眼。
窄的、不起眼的细纹开始在锁环和锁环的连接处上出现,刚开始很慢,很少,但是,随着某个临界值的到来,像是雪崩一样,蜘蛛网般的裂纹开始疯狂蔓延!
被鲜血浸透的上半身骇然发力,恐怖的力量在虬结的肌肉中爆发!
“呃啊啊啊啊——”
下一秒,锁链被彻底扯断,黄铜的金属环四散崩开,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一瞬间,汇聚至圆心中央的黑暗爆炸开来,伴随着令人胆寒的咆哮,它如同浪潮般向外奔涌而来,在这样可怕的冲击力之下,哪怕是张云生都不由得踉跄后退,连连退了十几步之后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黑浪的裹挟下,所有人都被推离了三面菩萨中央的圆心。
一个接着一个。
所有沉睡的人都醒了过来。
他们神情或惊悚、或惶惑、或茫然——似乎仍然有一半的魂灵被留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远处,张云生稳住身体,没有表情的脸上山雨欲来。
“既然你们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在他身后,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浮现——有面带诡笑的纸人,也有已经发育完全、浑身苍白湿粘的青蛙,还要其他各种各样的、在副本中出现过的恐怖怪物,它们每一个的身上都裂开着相同的红色缝隙,血红的眼珠从中钻出,骨碌碌地四处滚动着。
成功从幻觉中苏醒过来,又能怎样?
一切都不会因此改变。
所有的副本融合,意味着所有的怪物都任他驱策,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它们是被梦魇强化、异化过的存在,而对面不过只是几个刚刚苏醒、天赋透支的普通人,唯一可以被看作是威胁的战力也不过只是刚刚脱困——更何况,他们此刻处于如此独特的区域中,在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黄铜菩萨像只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而它们,正是唯一能分割、镇压、控制巫烛的存在。
望着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怪物,众人陡然清醒过来,陷入幻境之前发生的事涌入脑海,真实的记忆开始复苏。
“不是……?”费加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的瞳孔巨震,他四处环视——才刚刚从以假乱真的愉快美梦中醒来,就要立刻就得面临这样恐怖的生死境遇,这对任何人来说简直宛如当头一棒,“这究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季观咬牙,伸手扶住身边的温简言,“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是假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点我也发现了!!”费加洛几乎要破音了,“问题是我们这个情况怎么打?我问你怎么打???”
打不了。
温简言单手被利刃洞穿,因和幻觉正面对抗而体力透支,失血过多,季观无力支援,白雪没有战力不说还会为身边的队友到来负面增益,由于身处过于核心的区域,黄毛的天赋受到过度刺激,根本无法睁开双眼,而队伍里唯一的非人类更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来自不同副本的怪物在四周环伺,庞大的诡异黄铜菩萨像从上方俯瞰。
而他们身处湖面以下……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望着不远处浑身紧绷,束手无策的几人,张云生的唇边溢出一丝阴冷的笑。
——既然不愿在美梦中死去,那就来拥抱噩梦般的现实吧。
正在这时。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唢呐声。
没有任何预兆,那声音犹如利器一般,刺破寂静,令人不由得悚然一惊。
……什么?
一瞬间,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扭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道听不出性别的声音陡然响起,尖锐高亢,令人毛骨悚然。
“吉——时——已——到——”
一架血红色的轿子从黑暗中缓缓而来,轿子两边挂着灯笼,一边红,一边白。
红色为喜,白色为奠。
四个面带微笑的纸人抬着棺材,一跳一跳地向前,透过红色的帘子,隐约能看到一道阴冷诡异的红色身影,她直挺挺地坐在轿内,一双青白冰冷的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上蔻丹鲜红如血。
温简言愣住了,他的唇动了动,轻声道:
“……阿元。”
在喜轿现身的瞬间,世界都变得死寂。
“……”
望着不远处的喜轿,张云生表情陡变,他第一次有了如此沉重的危机感。
在他身后,怪物们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再也无法行动分毫,唯有身上的红色眼珠仍在疯狂打转,但却无济于事。
昌盛大厦是棺椁,是人类自救的镇鬼之所。
红衣女尸永远也无法离开昌盛大厦,可是,只要在昌盛大厦内,她的统治力是概念级别的,一切的鬼怪将受到她的压制。
为了将镇压旧神和制造新神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为了让唯一能压制巫烛的黄铜菩萨像出现在这里,副本必须交融,所有的核心都必须随之重叠,可是,这也代表着……
昌盛大厦也会被同样引入到这里。
——作茧自缚,恶果自食。
温简言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扭过头,声嘶力竭:“杀张云生!!!”
话音一落,所有人如梦初醒。
深知他们此刻退无可退,费加洛也豁出去了,他疾步冲上前,手中的弯刀雪亮,季观紧随其后,张云生反射性地后退,但却在闪避开之前被黑暗桎梏,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刀刃深深嵌入自己的胸口。
可是,随着弯刀抽出,伤口转瞬复原。
“哈……”
他笑了。
“还是不死心,对么?”
“我说过了——我是杀不死的。”
倏地,温简言脑海中闪过一句话,那是在不知多久之前,白雪曾对他说过的。
——当生没有意义,死亡也就失去了意义。
是啊,张云生根本就不算活着,他又该如何死去呢?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看向一旁双眼无法睁开的黄毛:“快!帮我找个东西!”
黄毛一怔,下意识扭头:“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管是什么——”温简言收紧牙齿,很快在口腔中尝到了铁锈味,他语速毫无减慢的迹象,“饰品、武器、道具,总之是所有可能将张云生的灵魂绑定在他现在这具躯体上的东西——”
为什么张云生不一开始就出现?
为什么他在过往的副本中始终都是一个没有形体的黑洞?
原来答案一直都在明面上。
——他很早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凭依。
就连最后可以容纳他存在的、位于游轮船长室那枚大脑,都随着他的干扰被破坏。
如果不借助“绅士”已经死去的身体、不遵循某种条件、他就永远也无法现身!!
刹那间,灵光陡至。
他嘶声道:“位置在他的脖子上,在被林青攻击的那片区域——”
明明任何级别的致命伤都能痊愈,但喉咙上的狰狞伤疤却始终存在,而在福康综合医院之中,被林青用手术刀狠狠划开喉咙的那一次,那是唯一一次张云生失去意识。
“……好,我明白了。”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黄毛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双眼!
在睁眼的瞬间,惨叫声无法克制地从喉咙中涌出,睁眼不过一瞬,他的眼白、虹膜、瞳孔,都已经完全变成血一般的鲜红——之前在福康综合医院里,他就已经几乎无法睁眼,这一次,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几乎已经费尽了他全部的意志力!!
眼珠化作血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一点点融化,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但即便如此,黄毛强咬牙关,始终没有再度将双眼闭合,而是强撑着将视线投注于不远处那道熟悉身影的身上。
曾经,那具身体最初的主人,在游轮上试图剜下他的双眼,告诉他,这是“他身上唯一有用的东西”——而这一次,他凭借自己的意志,用已经异化的视线在对方死去的尸体上逡巡,寻找着彻底杀死对方的唯一方式。
似乎意识到了危险,张云生此刻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度阴沉,他抬起头,举目望向头顶湖面深处的血红的天空,嘴唇嗫动,喃喃低语。
下一秒,地面开始震动。
“轰!”地面向下沉陷。
温简言一怔,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黄铜像上。
四周已经庞然如山的黄铜菩萨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继续增长。
那些以人类欲望为食的黄铜面孔。
它为巫镇中的居民带来离开黑暗的解法——它为小区中的人们带来愿望满足的手段——它为他和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带来他们最渴望的梦境。
黄铜像再次变大。
下方的地面无法承受,龟裂开来。
“呃——!”巫烛的身形一震,金色的双瞳中,瞳孔细窄缩成一线,喉咙中溢出一声闷哼。
“轰!!”
又是一声。
菩萨像扩张数丈。
当啷。
头顶黑暗的虚空中,传来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崭新的黄铜锁链从上方降下,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力度,短短几秒,就再一次穿透了巫烛的肩胛、胸腹、肋骨。
滴答,滴答。
金色的鲜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四周的一切都在疯狂震动。
不远处,张云生已然开始从渐渐虚弱的黑暗中挣脱。
温简言猛地扭过头,不知何时已经被匕首穿透的手死死攥住巫烛的手臂,尚未痊愈的伤口崩裂来看,滚烫粘稠的鲜血涌出,落在他的皮肤上,为他注入最后的力量。
他双目如烈火,声音嘶哑,几乎已经听不出本音:
“带他一起进圆里!!!”
——为什么刚才你始终不敢踏入圆心?
——张云生,失去存在的梦魇傀儡,言听计从的罪恶代行者,你的欲望是什么?
在巫烛被锁链拉回圆心的瞬间,四周的黑暗同样将张云生绞死,将他生生拖入黄铜菩萨像的注视之下!!!
“不,不——!!!”
张云生表情扭曲。
可是,在进入圆心的瞬间,他的挣扎却忽然停止了,似乎被某种来自过去的幽灵捆住了手脚。
“我、找到……”杨凡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他踉跄两步,“是……刀……在喉咙……最深处——第五节和,第六节颈椎……下方——”
黑暗撕开他喉咙上的创口,可下方的身体却仍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哪怕是以这样非人的力量,都只能在他挤压蠕动着的血肉中艰难地寸进,一点点地找寻、摸索着。
“左……再往左……”
杨凡抬着头,两个眼眶中盛着淌也淌不尽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声音断续。
“继续……向下……”
“……再向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左边——”
“对。”
终于,那张被血浸透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眼眶里淌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两个窟窿,气若游丝:
“没错,就是这里。”
一柄形状怪异的刀被剜了出来。
那正是绅士曾经过来终结自己性命的刀刃——他用它屠戮了无数主播的性命,将他们制成了道具,而他自己的身体……也意外地被这一存在制造成了最后的容器。
黑暗抓住了它,将它丢出了圆心。
当啷!
刀重重坠在地上,叮当落入远处。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远处,圆心深处,张云生的面目狰狞,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居然硬生生从黄铜菩萨的欲望梦境,以及旧神所控制的黑暗中一齐挣脱。
他踉踉跄跄上前,扑向前方。
可是,在他来得及来做些什么之前——
咔。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细响,像是身体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云生的步伐停住,再也无法向前半步。
他的表情早已失去了镇静,转而在震惊、骇然、和难以置信上定格,眼珠在眼眶中缓缓地转动一瞬,然后定定落在了距离自己数步之遥的人类身上。
那个曾经那么瘦小、那么脆弱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现在这个高挑美丽的青年,他改变的太多,令人几乎难以将他和那个被丢进狗笼里的可怜小鬼联系起来。
在他的惊骇不已的注视之下,对方缓缓地,一点点地抬起眼。
那双眸深处激荡着浓烈疯狂的情绪,目光和他记忆中几乎如出一辙,像是从时光的尽头回望过来——如雪般明亮,如刀般摄人——几乎像是那一场烧尽罪恶,烧尽他躯体的烈火的化身。
在那一瞬间,两道身影似乎再次重合。
曾经,那个小孩就是这样望着他,森然的瞳孔深处倒映着跳跃的橘红色烈焰,向着地面上的尸油丢下了燃烧的火苗。
现在,青年带着同样的目光,浑身浴血地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只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手紧握着着匕首,泛白的指尖寸寸收紧,而匕首的尖端,深深嵌入那连接着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唯一媒介深处。张云生只觉一股冷意直窜上心头。
刹那间,他似乎再一次回到十几年前——再一次被投入了那一场令他皮焦骨烂,备受折磨的大火——自那以后,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的身体灵魂都受烈火折磨,最后不得不断尾求生。
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十分陌生的情感自心底缓缓升起,这个东西的存在他已经遗忘太久太久,甚至不得不花了好几秒,才终于回想起来……
它叫做恐惧。
刀身上,蜘蛛网般的裂纹以无法遏制的速度飞快扩散。
“……”
温简言死死凝视着他,嘴唇战栗着,扭曲、牵拉而起,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
刀尖再进一寸。
“不——!!!!!”
咔!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脆响声,那柄作为绅士身体和张云生灵魂间媒介存在的刀,就这样龟裂、破碎,然后——化作齑粉。
在刀身裂开的瞬间,最后一丝属于张云生的神智的光,从那双眼睛的深处一点点遁去了,无论最后一刻的他有多么不甘,多么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绅士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向着一侧倾斜。
脖颈处,被撕裂的伤口再也无法痊愈,从那道陈旧的伤疤深处,鲜血汩汩涌出。
——他轰然倒下。
那场烧了数十年都尚未熄灭的大火……
这一刻,终于燃尽了。
【作者有话说】
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