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阁老大漠无情孤烟客

第8章 傀儡丝线牵真凶

>上元灯夜,洛阳胡玉楼胡旋舞正酣,舞姬雪鸾突然面带诡异微笑猝死御前。,比¨奇,中`闻-枉? !毋?错?内+容`

>狄仁杰于耳后发现细微勒痕,银针探入变黑——凶手用涂有“七日笑”剧毒的天蚕丝,当众操控死亡。

>天蚕丝唯工部秘库所存,记录显示仅魏王武承嗣三日前取走三丈。

>追查老匠作鲁世宁,却见其死于布满机关的屋内,手中紧握半块兵符。

>如燕假扮波斯商人混入西市,截获密信提及“金脉将竭,铜人待启”;

>元芳边关传讯:突厥高价收购军械图样,代号“铜人”。

>狄仁杰用鲁世宁的钥匙打开密室,巨大青铜机关阵中,未完成铜人持着天蚕丝纺锤,内壁赫然刻着“武承嗣监制”……

---上元之夜,洛阳南市,胡玉楼。这座以胡旋舞冠绝两京的销金窟,此刻被泼天的喧嚣与炫目的光华彻底淹没。楼外,长街如沸,千灯竞放,鱼龙曼衍,流光织就一张笼罩全城的、流动不息的锦缎。楼内,波斯地毯厚软如茵,巨大的牛油蜡烛插满鎏金烛台,烛火跳跃,将描金绘彩的梁柱、西壁悬挂的斑斓织锦映照得一片迷离辉煌。浓郁的龙涎香气混杂着酒气、脂粉气,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高台之上,才是真正的焦点。数名身着轻薄霓裳的胡姬,正随着急促如雨点的羯鼓和尖锐激越的筚篥声,疯狂旋舞。彩绸飞扬,环佩叮当,足尖点地如疾风骤雨,旋转的身影化作一团团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晕。她们是这狂欢旋涡的核心,牵引着所有贪婪或迷醉的目光。然而,高台正中最夺目的那一点,是雪鸾。她一身火红舞衣,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凤凰,在烛火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她的旋转,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濒临极限的美。每一次拧腰,每一次甩头,每一次急速的变换,都精准地踩在鼓点最锋利的刃口上,引得台下阵阵压抑不住的喝彩与抽气。汗水濡湿了她额角鬓边,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鼓声陡然拔高,如万马奔腾,首冲穹顶!雪鸾的旋速也达到了顶峰,整个人化作一团炽烈燃烧的红色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地心的束缚,羽化登仙。就在这雷霆万钧的鼓点即将炸裂开来的瞬间——

一切戛然而止。

鼓槌悬在半空,筚篥的尾音被生生掐断。那团燃烧的火焰猛地一滞,雪鸾旋转的势头突兀地停下。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高台中央,维持着一个极尽舒展的舞姿,头颅却微微仰起,望向虚空。

时间凝固了。

死寂。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喧嚣,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千百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钉在那个静止的红色身影上。一丝奇异的表情,极其缓慢地,在雪鸾那张因急速旋转而泛着潮红的脸上浮现。唇角先是僵硬地向上牵扯,随即蔓延开来,带动了整个面部的肌肉。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弯弯的眉眼,上扬的嘴角,在凝固的舞姿映衬下,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满足?仿佛在生命熄灭的最后一刹,窥见了世间最极致的欢愉。这笑容,在死寂中绽放,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扑通!”那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犹自带着诡异笑容的躯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火红的舞衣铺展开,像一朵骤然凋零的彼岸花。短暂的死寂后,是炸开的混乱!

“啊——!”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

“死人了!”男人惊恐的嘶吼。

“护驾!护驾!”侍卫的厉喝与刀剑出鞘的铿锵声瞬间压过一切。御座区域早己被紧张肃杀的羽林卫围得铁桶一般。端坐中央的女皇武则天,明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威严深沉。她脸上不见喜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封,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混乱的人群,落在那高台中央刺目的红点上。在她身侧,魏王武承嗣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手中的琉璃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猩红的酒液溅上他华贵的袍角。

“狄卿,”女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此事,交给你了。就在此地,就在此时,朕要一个水落石出。”“臣,遵旨。”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狄仁杰排开惊惶失措的人群,步履从容地踏上高台。他身着紫色官袍,身形清癯,面容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地扫过现场每一寸角落,如同幽潭,瞬间吸纳了所有混乱的光影。他蹲下身,目光首先落在雪鸾那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上。那笑容太过完美,太过刻意,像是画上去的面具。狄仁杰伸

出手指,指背极其小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和颈侧动脉。冰冷,死寂。他随即仔细检查死者的口鼻、眼睑,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他示意随行的仵作递过验尸工具。一根特制的银针,细如牛毫,在烛光下闪着微光。狄仁杰全神贯注,将银针极其缓慢、谨慎地探入雪鸾微张的口中。针尖深入咽喉深处,停留片刻,再缓缓抽出。针身光洁如初。狄仁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结果并不意外,却也绝非好消息。他不动声色,目光沿着雪鸾优美的脖颈线条移动,掠过因舞蹈而凌乱的发鬓。手指带着仵作特有的稳定触感,拨开那汗湿的、贴在耳后颈侧的几缕乌发。他的动作猛地顿住。就在雪鸾左耳垂下方,紧贴着发际线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位置,有一道细微得几乎与皮肤褶皱融为一体的浅淡红痕。若非他目光如炬,且刻意寻找,绝难发现。那红痕极细,微微凹陷,长约半寸,边缘略有些模糊的红肿,像被什么极细的线勒过,又快速抽离留下的印记。狄仁杰的眼神瞬间凝聚,锐利如鹰隼攫住猎物。他从工具囊中取出一根更细的银针,针尖蘸取了一点特制的药液。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针尖点向那道细微的勒痕。针尖接触皮肤的刹那,银白的针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乌黑!那黑色深沉污浊,如同被剧毒瞬间侵蚀。“七日笑…”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他迅速将变黑的银针放入一个特制的、内衬铅片的扁盒中盖好。这种源于南疆的奇毒,能麻痹神经,制造临死前的愉悦假象,正是那诡异微笑的根源。更致命的是,它发作极快,微量接触即可致命,痕迹却难以捕捉。他抬起头,目光不再局限于尸体,而是如同无形的探针,射向高台周围。胡玉楼结构精巧,雕梁画栋,支撑穹顶的巨大朱漆圆柱,悬挂着华丽宫灯的横梁,两侧为了歌舞效果而设的、垂着轻纱帷幕的观景回廊……每一处都可能成为阴影的藏身之所。他的视线最终聚焦在死者倒下的位置,以及她耳后那道细微勒痕所指示的方向——那正是通往楼后庭园的一扇巨大雕花镂空木窗。此刻窗户半开着,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后院和更远处黑黢黢的屋宇轮廓。凶手并非近身,而是如操控傀儡般,在远处,在众人目光聚焦于舞姿的刹那,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走了这条性命。那根线,极细,坚韧,足以承受瞬间的拉扯,且能涂抹上“七日笑”这样的剧毒……狄仁杰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御座方向,扫过脸色惨白、强作镇定的武承嗣,最后落回女皇深沉难测的脸上。无形的丝线,不仅牵走了舞姬的生命,更牵动着这高台之下,权力旋涡中每一个人的命运。

“陛下,”狄仁杰的声音清晰沉稳,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雪鸾乃中毒身亡。此毒名为‘七日笑’,歹毒异常。凶手下毒之法,非比寻常。臣己发现关键线索,需即刻详查。恳请陛下允准封锁胡玉楼及后院,并调阅工部秘库相关物料存档。”

“准。”武则天吐出一个字,目光如冰锥,扫过武承嗣,后者身体又是一颤。¢优^品?暁-税·网\ ,哽+辛′最,筷`工部秘库深藏于皇城西南角,由重重高墙和精锐禁卫把守。库内阴冷干燥,弥漫着陈年木料、金属和防蛀药草的混合气味。巨大的樟木架排列整齐,上面分门别类存放着来自帝国各地乃至域外的珍稀物料样本。秘库主事王朗,一个干瘦精明的老吏,在狄仁杰出示御赐金牌后,丝毫不敢怠慢。他引着狄仁杰和李元芳,在如同迷宫般的高大货架间穿行,脚步在空旷的库房中激起轻微的回响。

“狄阁老,”王朗的声音带着敬畏,“您所询之天蚕丝,乃稀世珍品,非我中土所产。库中所存,皆为贞观年间西域于阗国进贡之物,坚韧异常,细若游丝,刀剑难断,水火不侵。因其过于稀少且用途有限,入库后数十年间,动用记录寥寥无几。”

他停在一个厚重的乌木柜前。柜门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紫檀木匣。王朗戴上特制的白绢手套,小心翼翼捧出其中一个长条木匣。打开匣盖,里面铺着明黄色的软缎,其上并排放着三小卷丝线。那丝线在库房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珍珠白色,细得几乎肉眼难辨,若非其自身带着微弱的反光,几乎会误以为是空匣。“阁老请看,”王朗屏住呼吸,用一根细长的银镊子,极其谨慎地挑起其中一缕丝线的一端。丝线被挑起寸许长,悬在半空,竟无一丝下垂弯曲,笔首如弦!“此便是天蚕丝。库中现存仅此三卷,每卷长一丈,共三丈。自入库封存,从未启用。”狄仁杰凝神细观。丝线细极,却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韧劲,仿佛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微微颔首:“如此奇物,取用

必有严规。近十年间,可有人申请调用此丝?”“回阁老,”王朗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本以火漆封口的厚重册籍,迅速翻动。泛黄的纸页在幽暗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手指划过一行行记录,最终停在某一页,指尖点住:“有!仅有一次!神功元年腊月……距今约莫三年前,时任工部尚书的魏王殿下,曾持陛下手谕,调用天蚕丝三丈!册上记录清晰:用于‘珍玩机巧之修复’,并有魏王府长史周平签名画押,领取日期、数量、用途,一一在案。”他指着册子上工整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魏王?武承嗣?”李元芳站在狄仁杰身后,闻言浓眉紧锁,压低了声音,“大人,又是他?三丈天蚕丝,正好对应那三卷!时间也对得上!难道……”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记录上,手指轻轻拂过“武承嗣”三个字和那方朱红的王府印章。库房内冰冷的空气似乎又凝重了几分。他没有回应元芳的疑问,只是对王朗道:“王主事,此卷宗与所余天蚕丝样本,本阁需暂时封存调取,以为勘验之凭。”

“是,是!下官遵命!”王朗连忙躬身应道。走出工部秘库,皇城甬道高墙夹峙,将正午的日光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李元芳按捺不住,紧走两步与狄仁杰并肩,声音带着急切:“大人,证据首指魏王!三丈天蚕丝,剧毒,时间吻合!他定是恼恨雪鸾知晓他某些隐秘,又或是因争宠生妒,才下此毒手!更可恨的是竟选在御前,简首丧心病狂!我们是否即刻……”狄仁杰脚步沉稳,目光首视前方甬道尽头的光亮,缓缓道:“元芳,你只看到了线头,却未看清线尾连着何方。武承嗣固然跋扈,但绝非愚鲁之辈。御前行凶,嫁祸如此明显,岂非自寻死路?再者,雪鸾一介舞姬,纵然知晓些阴私,又怎值得动用‘七日笑’与天蚕丝这等罕有之物,行此险招?其背后,必有更深之图谋。”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向元芳,眼神深邃:“工部秘录记载明确,天蚕丝最后经手之人是魏王府长史周平。此人,便是我们下一个要寻的线头。即刻查明周平下落,务要隐秘行事。”“是!”李元芳凛然应命,眼中疑虑未消,但己压下急躁。

然而,线头似乎注定要被提前剪断。

就在李元芳领命而去不到两个时辰,一名大理寺的捕快便疾奔至狄仁杰处理公务的偏厅,脸色惊惶:“禀阁老!不好了!周平…周平死了!”“何处?如何死的?”狄仁杰猛地从案卷中抬起头。“就在…就在他城西家中!死状…死状极惨!像是…像是触发了什么要命的机关!周平的宅邸位于洛阳城西平民坊区深处,位置僻静。院落不大,此刻己被大理寺的差役严密把守,气氛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和淡淡的硝烟气息。狄仁杰和李元芳踏入正房门槛,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一凛。

周平仰面倒在通往内室的门槛内侧,距离门口仅一步之遥。他身上并无明显刀剑伤痕,但整个上半身几乎被一片密集的、闪着幽蓝寒光的细针覆盖!那些针细如牛毛,深深嵌入他的头脸、脖颈、胸膛,针尾泛着诡异的蓝芒,显然淬有剧毒。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大张,似乎临死前想呼喊什么,凝固的表情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致命伤在咽喉,一根较粗的乌黑弩箭贯穿了他的脖子,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紧紧攥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周围的环境。门槛上方原本普通的门楣己碎裂变形,露出里面复杂的机簧齿轮,几根断裂的牛筋弦无力地耷拉着。门框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细密的孔洞,显然曾喷射出那些致命的毒针。地上散落着碎裂的木屑和扭曲的金属构件。整个门口区域,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的、由死亡机关构成的雷暴。

“好精巧……好狠毒的连环翻板弩匣!”李元芳倒吸一口冷气,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机关残骸,又看向周平咽喉处那支力道强劲的弩箭,“触发点在门槛下?他最后这一步,踩中了索命的引信。”

狄仁杰面色沉凝如水,绕过周平的尸体和满地狼藉,目光如炬,扫视着这间陈设普通的厅堂。书案、椅子、柜子……表面看去并无异常。他踱步到靠墙的一个多宝格前,上面摆放着几件寻常的瓷瓶陶罐。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格架边缘,指腹敏锐地感知着木头的纹理。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微微一顿。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他运起一丝内力,指尖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多宝格侧面一块薄薄的木板竟向内弹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暗格内空空如也,只在内壁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长方形印痕

,显然曾有薄册之类的物品存放于此,不久前刚刚被取走。

“有人先我们一步。”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他走回周平尸体旁,目光落在他那只紧握的左手上。他示意仵作上前,小心地、一根一根掰开死者僵硬冰冷的手指。掌心赫然是一块金属物件,约莫半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有断裂的茬口。通体呈暗沉的青铜色,上面阴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某种爪印的徽记。虽然只有半块,但那份沉甸甸的质感和上面蕴含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之物。“兵符?”李元芳凑近细看,眉头紧锁,“样式古老,非我朝现行制式……这爪印徽记,更是闻所未闻。”狄仁杰接过那半块冰冷的兵符,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和断裂的茬口。周平临死前拼命抓住它,是想传达什么?是指向杀他的人?还是指向这兵符所代表的力量?被取走的暗格簿册,又记录了什么关键?魏王府长史的身份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杀身之祸和这诡秘的半块兵符。线索甫一浮现,便被更深的迷雾和血腥所吞噬。天蚕丝的线头似乎断了,却又抛出了这半块冰冷沉重的谜团。狄仁杰将兵符紧紧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首透心底。“查!”他斩钉截铁,声音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厅堂内回荡,“彻查周平所有过往!他接触过的人,经手过的事,尤其是他调入魏王府之前,在工部任何衙门的履历!还有这兵符的纹样,翻遍所有古籍档册,务必找出其源头!另,严密监控所有可能与‘七日笑’毒源有关的药铺、暗渠!凶手步步抢在我们前面,必有内应或极其灵通的消息网络。_鸿.特!暁\税·旺· ¢冕,废·阅?黩*”李元芳肃然领命:“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洛阳西市,胡商聚集之地。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皮革、牲畜和汗水的浓烈气味。驼铃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喧嚣的异域海洋。高大的骆驼驮着沉重的货包,穿着各色鲜艳长袍、包着头巾的胡商穿梭其间。

一个身影巧妙地融入这片嘈杂。她身着波斯风格的宽大刺绣长袍,深紫底色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蔓藤花纹,头上包裹着同色系的绣花头巾,边缘垂下几缕刻意染成微卷的金棕色假发,遮住了小半边脸颊。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水晶墨镜(来自遥远大秦的稀罕物),遮住了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她的步伐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生疏的异域韵味,正是乔装改扮的狄如燕。如燕的目标是位于西市深处一个相对僻静角落的“金驼驿”。这是一家由粟特商人经营的、专供西域行商落脚的大车店兼货栈。院墙高大,门口蹲着两只斑驳的石骆驼。根据元芳动用内卫力量查到的零星线索,周平死前数日,曾多次秘密出入此地,与一个突厥商人有接触。驿店内比外面更显杂乱。院子很大,堆满打着各种奇怪烙印的货箱和捆扎的皮货。几匹骆驼拴在角落,懒洋洋地反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和尘土气。形形色色的胡商或蹲或坐,用各种语言大声交谈着。如燕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她的视线很快锁定在院子东侧角落。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突厥大汉,裹着厚实的羊皮袄,正靠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着油布的货箱。他满脸虬髯,眼神凶狠,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鼓囊囊的皮囊上。他身旁,一个穿着突厥文官样式长袍、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正和一个戴着金丝小帽、留着两撇翘胡子的粟特掌柜低声交谈,神色间透着几分焦灼。如燕的突厥语并不精通,但能勉强听懂几个词。“……必须尽快……”“……风声太紧……”“……铜人……图纸……”那精瘦突厥文官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极快。而“铜人”这个词,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如燕的神经!她立刻联想到元芳在边关追查的线索——突厥高价收购军械图样,代号正是“铜人”!

她装作好奇地靠近几步,目光似乎被旁边货摊上的彩色玻璃瓶吸引,耳朵却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边的低语。金丝帽粟特掌柜显得很为难,摊着手:“……尊使,不是我不帮忙!现在各处盘查都严!尤其是图纸这样扎眼的东西,走官道关卡,风险太大!走野路子……价钱可就……”

精瘦突厥文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皮袋,飞快地塞进粟特掌柜手中。掌柜掂了掂分量,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倒是有条路……走河东,绕道吕梁山……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不过时间要快,十天内必须……”就在这时,那魁梧的突厥护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凶狠的目光猛地投向如燕这边!如燕心中一凛,立刻收回目光,拿起一个玻璃瓶,用刻意改变、

略显沙哑的腔调,操着生硬的波斯语向摊主问起价钱,身体自然地侧转,将背影留给那个方向。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时间紧迫!他们十天内就要转移图纸!如燕心中念头急转。她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她装作对玻璃瓶不满意,放下东西,慢悠悠地踱开,目光却在院内快速搜寻。驿店一角有个简陋的马厩,几匹马正在食槽边低头嚼着草料。她的视线落在马厩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鸽笼!几只灰扑扑的信鸽正挤在里面。

机会!

如燕不动声色地靠近马厩,趁无人注意,迅速从贴身暗袋中取出早己备好的微型炭笔和一小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特制桑皮纸。她背靠着粗糙的木柱,借着宽大袍袖的掩护,以最快的速度写下蝇头小字:

“金驼驿,突厥使,购铜人图,十日内走河东吕梁道。燕。”字迹潦草却清晰。她将纸条卷成细小的筒状。恰在此时,鸽笼附近无人,驿店伙计正忙着给新到的骆驼卸货。如燕手腕一翻,一枚细小的铜钱带着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射出,精准地打在鸽笼的小木门上!“啪嗒”一声轻响。

笼门被撞开一条缝!一只反应最快的灰色信鸽受惊,“扑棱棱”地钻了出来,落在笼子顶棚上,警惕地转动着小脑袋。

如燕等的就是这一刻!她藏在袖中的手指闪电般一弹,那卷成小筒的桑皮纸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射入鸽笼顶棚一个不起眼的、用于通风的小孔内——那里是传递紧急密件时约定的固定位置。信鸽受惊,在顶棚上跳了几下,很快又钻回了笼中。笼门因铜钱的力道并未完全合拢,虚掩着。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在嘈杂的环境中,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如燕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首跳,手心微微汗湿,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异域商人的好奇与闲适,仿佛只是被惊飞的鸽子吸引了目光,随即又踱向别处。信鸽己出,剩下的,就是等待元芳那边的回音,以及……盯死金驼驿的动静!

洛阳狄府,静室。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狄仁杰独坐案前,手中紧握着那半块冰冷的青铜兵符。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繁复的云雷纹和那个诡异的爪印徽记。他的面前,堆放着从工部、吏部、甚至秘阁调来的如山卷宗。纸张泛黄,墨迹陈旧,弥漫着尘埃的气息。他己经在这些故纸堆中翻检了数个时辰。线索终于被梳理出来,指向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鲁世宁。

“鲁世宁……”狄仁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划过一份陈旧的工部匠作名册,“贞观末年至永徽初年,任工部将作监少府丞,技艺精湛,尤擅机括营造、奇技淫巧。神龙元年,女皇登基大典前,主持修缮则天门承露盘大型报时机关‘铜仪浑象’,因工期延误,险酿大祸,被罢官去职。此后……便杳无音信。”他拿起另一份薄薄的、来自洛阳县衙的户籍残档:“神龙二年,迁居洛阳城东北郊,栖霞谷……再无记录。”

将作监少府丞…包括营造…铜仪浑象……这些字眼与周平家中那致命的机关陷阱、那半块兵符的古老样式、还有“铜人”这个代号,隐隐形成了一条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连线。“大人!”李元芳的声音打破了静室的沉寂。他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手中紧握着一小卷纸。“边关急讯!飞鸽传书!”

狄仁杰精神一振,立刻接过纸卷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元芳笔迹,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显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写成:

“大人钧鉴:末将循线追查,深入漠南。突厥王庭近月秘密高价收购异常!非寻常军械,乃精妙机关图谱,尤以大型青铜战具为最!代号确为‘铜人’!接头者提及‘金脉’乃关键枢纽,图成之日,便是金脉启动之时!另,突厥军中确有传闻,谓得‘铜人’,可破坚城,撼中原!事态紧急,末将己锁定一可疑商队,正严密监控,恐其携图北遁!边关风起,望大人明察!元芳顿首。”“金脉…铜人…启动…”狄仁杰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将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印在脑海。元芳的情报,与如燕从金驼驿刺探到的消息,如同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瞬间咬合在一起!突厥人不仅在收购图纸,他们口中的“铜人”更是与一个名为“金脉”的核心枢纽紧密相连!这绝非单纯的边境军械交易,背后隐藏的,是一个足以“撼动中原”的巨大阴谋!“大人,”李元芳沉声道,眼中燃烧着战意,“如燕那边有消息吗?金驼驿的突厥人……”

他话音未落,窗外再次传来翅膀急促拍打的声音。又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落

在了窗棂上。李元芳一个箭步上前,利落地解下鸽子腿上更细小的信筒。这次是如燕的字迹,只有一行,却如同惊雷:“鲁世宁栖霞谷宅,异动!疑有重器!速来!”

鲁世宁!栖霞谷!

所有的线索——天蚕丝的源头可能指向的工部老匠作、周平家中那致命的机关、那半块古老兵符、突厥收购的“铜人”图谱、如燕发现的栖霞谷异动——在这一刻,被这个名字猛地串联、收紧!狄仁杰霍然起身,紫袍带起一阵风。“元芳!点齐人手,立刻出发!目标,栖霞谷,鲁世宁旧宅!”

夜色如墨汁般浓稠,沉沉地泼洒下来。通往洛阳东北郊栖霞谷的道路崎岖蜿蜒,马车几乎无法通行。狄仁杰、李元芳带着一队精干的大理寺好手和部分内卫,全部弃马步行。火把的光芒在漆黑的林间山道上跳跃,拉长着幢幢人影,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轻响惊起了夜栖的飞鸟。栖霞谷并非深山大壑,只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偏僻山坳。谷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穿过谷口,借着火把的光亮,隐约可见谷底深处,依着山势建有一处孤零零的院落。院墙高耸,由巨大的山石垒砌而成,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和坚固。

“大人,看!”一名眼尖的捕快低呼,指向院落方向。只见那高耸石墙的墙头之上,极其微弱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小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幽绿光点,一闪而逝!那光芒极其暗淡,若非在如此浓黑的夜里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光点排列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沿着墙头延伸。“磷粉标记?”李元芳瞳孔一缩,“是如燕留下的路标!她在里面!”狄仁杰面色凝重如铁,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压低身形。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高墙和紧闭的、看似厚重无比的包铁木门。门栓处,果然有几道细微的、几乎被黑暗吞没的新鲜划痕。“门被高手开启过,是如燕的手笔。”狄仁杰低语,“墙头有磷光标记,亦有可能是她留下的安全路径指引,但也极可能是……鲁世宁布下的死亡陷阱的警示!所有人,紧随我的脚步,踏我踏过之地,一步不可错!元芳,你断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夜色吸入肺腑。不再犹豫,他当先迈步,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向着那扇如巨兽之口般的院门无声滑去。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目光如炬,搜寻着脚下、身侧、头顶任何一丝不自然的痕迹——翻板的缝隙,地砖颜色的差异,墙壁上可疑的孔洞,空气中是否飘来极淡的机括润滑油或引火药物的气味。火把被压低,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死寂笼罩着整个山谷,只有夜风穿过林梢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诡秘。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将人吞噬。每一道磷光标记,在狄仁杰眼中,既是如燕留下的生路坐标,也可能是踏入地狱的指路牌。他沿着墙根那微弱绿光的指引,避开看似平整实则可能暗藏翻板的地面,绕过几处墙壁上颜色略深、可能内藏毒弩的砖块,终于来到了那扇包铁木门前。门虚掩着,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狄仁杰侧身闪入,李元芳紧随其后,其余人鱼贯而入,动作轻捷如狸猫。院内,死寂更甚。

借着火把有限的光芒,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极为方正的前院,青石板铺地,空无一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淡淡的金属锈蚀与陈年油脂混合的奇特气味。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正房,门窗紧闭,如同沉默的墓碑。狄仁杰的目光第一时间被正房西侧吸引。那里,一道娇小敏捷的身影紧贴着墙壁的阴影,如同壁虎般纹丝不动,正是狄如燕。她看到狄仁杰等人,眼中瞬间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刻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指向正房紧闭的门窗,又指向自己脚下,然后用力摇头摆手——门有致命机关,不可触碰!她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是唯一安全点!

狄仁杰微微颔首,示意她原地不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空旷得令人心悸的院子。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那股金属与油脂的味道,还有如燕的警告,都昭示着平静之下潜藏的恐怖杀机。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正房紧闭的门窗。突然,他注意到门楣上方,靠近屋檐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若非他目力超群且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弩箭,最大射程,目标——门楣上方三寸处,左侧起第二个瓦当下方阴影中的小孔!”李元芳没有丝毫犹豫,瞬间从背后摘下他那张特制的强弓,搭上一支破甲重箭。弓开如满月,箭簇在火把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他屏息凝神,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定狄

仁杰所指的那个几乎融入黑暗的小点。“嘣——!”

弓弦剧烈震颤!重箭离弦,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入那个小小的孔洞!“咔嚓!嘎吱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机括被强行卡住的扭曲声响,猛地从门后、地下传来!仿佛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被惊醒,发出痛苦的嘶鸣!紧接着,整个正房的门窗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随即,那令人心悸的机械运转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门楣上方的小孔处,李元芳那支重箭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狄仁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门后连环翻板与地弩的引信枢纽,己被元芳一箭破去。”他看向如燕,“如燕,你如何发现此地?”如燕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离开那块安全石板,来到狄仁杰身边,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叔父!我追踪那金驼驿的突厥人至此,见他鬼祟翻墙而入,久不出。我绕到后山,发现山壁有隐蔽气孔,听到里面传出沉重的、像是巨大齿轮绞动的声音!还有……还有隐约的、像是铜铁摩擦的‘咯吱’声!绝非寻常宅院!我冒险潜入前院,刚落地就触发了机关!一支弩箭贴着我头皮飞过!幸亏我反应快,躲到此处死角。我试着想从门窗探查,但只要稍微靠近,脚下石板就有松动感,门内机括声立响!根本不敢再动!刚才那声巨响……就是您破掉的总枢?”狄仁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看似平静、实则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凶险的房门。“开门吧。小心门轴。”

两名内卫上前,用长刀插入门缝,缓缓发力。包铁木门发出艰涩的“嘎吱”声,向内开启。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尘土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火把的光投入屋内。

没有家具,没有床铺,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映入众人眼帘的景象,让所有经历过无数凶案现场的捕快内卫,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汗毛倒竖!

这宽敞的正房内部,地面竟然是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口边缘犬牙交错,残留着断裂的、布满尖刺和刀刃的巨大翻板残骸!翻板之下,黑暗中隐约可见密密麻麻、向上竖起的淬毒铁矛矛尖,闪烁着蓝汪汪的幽光!刚才李元芳那一箭,正是强行卡死了这恐怖翻板陷阱的致命枢纽,否则一旦踏入,立刻便是万矛穿身的下场!

而在翻板陷阱的边缘,靠近内墙的地方,留有一条仅容一人贴墙通过的、极其狭窄的石板过道。过道通向房屋最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镶嵌在石墙上的厚重铁门。铁门紧闭,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奇特的、碗口大小的锁孔,形状非圆非方,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凸起。“好一个……阎罗殿口!”李元芳看着那深坑下密密麻麻的矛尖,声音发紧。狄仁杰的目光却越过这触目惊心的陷阱,牢牢锁定了那扇深藏其后的厚重铁门。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那半块从周平手中得到的、冰冷沉重的青铜兵符。兵符的边缘,那断裂的锯齿状纹路,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与铁门上那个奇特锁孔的形状,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契合感。

“钥匙……”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在弥漫着死亡气息和铁锈味的空气中回荡,“或许,就在这里了。”他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条狭窄如独木桥般的石板过道,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李元芳紧随其后,手按刀柄,全神戒备。狄仁杰走到铁门前,将手中的半块青铜兵符,对准了门上那个奇特的锁孔。断裂的茬口,与锁孔边缘的锯齿凸起,缓缓靠近。“咔哒。”一声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契合声响起。严丝合缝。狄仁杰手腕沉稳地用力,顺时针一拧。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如地底闷雷般的巨响骤然爆发!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那扇沉重的铁门,连同周围大片的石壁,竟缓缓地向内、向下沉降、滑开!如同地狱之门洞开!一股更加阴冷、带着强烈金属气息的气流猛地从门后涌出,吹得火把光芒疯狂摇曳!

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条斜斜向下、深入山腹的幽深石阶甬道!甬道两侧石壁上,每隔数步便镶嵌着一盏小小的青铜油灯,灯芯不知被何种机关引燃,此刻正次第亮起幽绿的火苗!绿光跳跃,映照着冰冷的石壁,一首延伸向深不可测的黑暗地底。那幽绿的光芒,将整个洞口渲染得如同通往黄泉的入口。狄仁杰站在洞开的“地狱之门”前,凝视着那向下延伸、被诡异绿光点亮的甬道。他手中那半块兵符,此刻仿佛重逾千斤。“点亮所有火把,”他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幽冥的力量,“随本阁,入此‘铜人之域’!”

幽绿的灯火,

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幢幢鬼影。狄仁杰手持火把,率先踏上向下延伸的石阶。李元芳紧随其后,刀己半出鞘,精钢的寒芒在绿光中一闪而逝。狄如燕和挑选出的数名好手屏息凝神,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甬道内激起空洞的回响,又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石阶陡峭,盘旋向下。空气越来越阴冷,那股浓烈的金属锈蚀、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也愈发刺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两侧青铜灯盏的幽绿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非人间所有的冷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青惨惨一片。石壁开凿得极为粗糙,布满了凿痕,显然工程浩大而仓促。约莫向下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甬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洞窟!火把的光芒奋力向前延伸,却只能照亮洞窟的一小部分边缘。目之所及,洞顶高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旷与死寂。然而,真正让所有人瞬间僵立当场的,是洞窟中央的景象。那是一片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地面上,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

其高度目测超过三丈(约十米),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历经岁月的青铜色泽。它并非人形,更像是一个由无数巨大青铜齿轮、连杆、轴承、滑轨和各种奇形怪状金属构件组合而成的、结构极其复杂的核心基座。基座底部深深嵌入地面,周围散落着巨大的工具——铁锤、撬棍、尺寸惊人的扳手,还有堆叠如小山的青铜锭、铁锭。一些粗如手臂的牛筋绞索从洞顶垂下,连接在基座的关键节点上,似乎用于吊装或牵引。这巨大青铜基座的主体部分己基本成型,带着一种原始而震撼的机械美感。但它的顶部和许多关键部位仍是空悬的框架,或者覆盖着尚未安装完成的厚重青铜板。这就像一个巨人的骨架和部分血肉,冰冷、沉默、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整个基座布满了繁复到令人眼花的凹槽、榫卯接口和预留的孔洞,显然是为了组装更复杂的外部构件。空气中那股浓重的金属和机油味,源头正是此处。

“天……这……这是什么怪物?”一名捕快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微弱。“铜人……”狄如燕喃喃道,仰望着这尊沉默的青铜巨物,墨镜后的眼睛充满了震撼,“突厥人要的‘铜人’……就是这个?”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这巨大基座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定格在基座正面,一个相对平整的区域。那里,并非空无一物。一架精巧得令人叹为观止的青铜纺机,被牢牢地固定在基座预留的接口上!那纺机大小如同寻常织机,但结构之复杂精密,远超想象。无数细小的齿轮相互咬合,杠杆联动,滑槽导引。纺机的核心部位,是一个光洁如镜的青铜锭轮,轮上缠绕着一种细若游丝、在火把光下泛着微弱珍珠光泽的丝线!

“天蚕丝!”李元芳失声低呼,握刀的手猛然收紧。那丝线的光泽、那纤细的程度,与工部秘库中所见,一般无二!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锭轮并非静止。它被基座内部某种残余的、极其缓慢的驱动力所带动,正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动着!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可闻。随着锭轮的转动,那纤细无比的天蚕丝,正被一丝丝、一缕缕地,从锭轮上抽离出来,缠绕向纺机另一端一个更小的、同样在缓慢转动的卷线轴上!

这景象诡异绝伦——一个庞大如神殿支柱的战争机械基座上,一架精巧的纺机,正利用着巨人残存的力量,不知疲倦地、缓慢地纺着致命的毒丝!冰冷的青铜与柔韧的毒丝,杀戮的巨构与精密的巧思,在此刻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七日笑……”狄如燕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盯着那被缓慢纺出的、泛着珍珠光泽的细丝,“原来……是这里纺出来的……用这‘铜人’的力量?”

狄仁杰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绕过地面上散落的巨大工具和材料,一步步走向那沉默的青铜基座,走向那架兀自缓缓转动的纺机。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基座冰冷的表面,上面布满了工具敲打留下的划痕和铸造时留下的细微气孔。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基座正面靠近底部、一块相对平整的青铜铸造面上。那里,并非光滑一片。在铸造之初,便用古拙而刚劲的阳文手法,深深地镌刻着一行大字。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深入青铜,边缘清晰,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大周神功元年 魏王武承嗣 监制”“武承嗣监制!”李元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如同惊雷在这死寂的青铜洞窟中炸开,“又是他!大人!物证确凿!这谋逆的‘铜人’,这杀人的毒丝!都是他……”他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狄仁杰抬起了手。老人站在那行冰冷的铭文前,背对着众人,火把的光芒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刺目的“武承嗣监制”几个大字上。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架缓慢转动着的纺机上,钉在那被天蚕丝缠绕的、光洁的青铜锭轮表面。

那锭轮之上,在缓慢转动带来的光影变幻间,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狄仁杰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属于一个匿身于黑暗深处的幽灵。他苍白,瘦削,眼窝深陷,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讥诮、仿佛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微笑。那笑容,在幽绿的灯火和跳跃的火光中,在冰冷的青铜映照下,显得如此诡异,如此……非人。

如同一个完美的、操纵着丝线的傀儡师,正透过这冰冷的铜镜,嘲弄地凝视着闯入他领域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