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阁老大漠无情孤烟客

第19章 余孽未清埋新患

>狄公剿灭谋逆主谋,却惊觉幕后仍有“鬼匠”与西域联络人逍遥法外。¨5′0′2_t¨x^t\.,c\o·m/

>元芳码头追捕,目睹载有神秘人的船只消失于海平线,仅拾得一枚刻着诡异蛇形图腾的冰冷铜牌。

>武则天厚赏狄公,痛心皇室卷入,言语间依赖与猜忌如藤蔓交织。

>御赐金丝楠木盒内“功过簿”三字,无声敲打狄公心房。

>深夜烛下,他指尖抚过蛇形图腾,铜牌边缘细微刻痕刺入眼帘——竟与某位皇族隐秘图腾惊人吻合。

---咸腥的海风裹着浓重的铁锈味,狠狠扑在脸上,李元芳紧抿着唇,如一道离弦的黑箭般刺破黎明前码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脚下腐朽的木栈道在他狂奔的践踏下痛苦呻吟,吱嘎作响,每一次踩踏都似踩在紧绷的心弦上。他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前方那艘正缓缓挣脱缆绳束缚的中型海船。船影在薄雾中浮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正欲遁入虚无的幽灵。“站住!”元芳的厉喝撕破了码头的沉寂,声音撞在冰冷潮湿的石墙与堆积如山的货箱上,激起短暂而空洞的回响,旋即又被更加喧嚣的潮水声吞没。船尾甲板,一个身影闻声回头。那人全身裹在深灰色的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面孔彻底隐没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在微熹的晨光里倏然一闪,如同浸透了寒冰的毒蛇,隔着数十丈翻涌的海水与弥漫的雾气,精准地盯在李元芳身上。那不是惊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即将沉入海底的旧物。那目光冰冷地滑过元芳的脸,不带一丝波澜,随即,那人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布满深浅不一划痕的手,对着岸边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拇指蜷曲压住无名指与小指,指关节微微弯曲,形成一个如同蛇首昂立的诡异轮廓。船身猛地一震,缆绳彻底解开,巨大的船帆“哗啦”一声,在强劲的海风鼓动下瞬间饱满,发出沉闷的拍打声。沉重的船头划开黝黑粘稠的海水,激起浑浊的浪花,向着灰蒙蒙、水天相接的远方义无反顾地驶去。

“休走!”李元芳目眦欲裂,胸腔里一股滚烫的怒意与不甘轰然炸开。他身形如电,足尖在栈道尽头猛地一点,整个人凌空拔起,朝着那渐行渐远的船尾奋力扑去!身体在空中完全舒展开,手臂竭力前伸,指尖距离那冰冷的、湿漉漉的船舷外板似乎只有寸许之遥!冰冷的海水气息带着死亡般的寒意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嗤——嗤嗤!”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自船舱黑暗处激射而出!那不是寻常的箭矢,短促、迅疾,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李元芳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瞳孔骤然收缩!他腰腹猛地发力,身体在空中硬生生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两道贴着头皮飞过的黑影。第三道黑影却再也无法完全躲开,“噗”的一声闷响,狠狠扎入他左肩胛上方!

剧痛瞬间炸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前扑的势头彻底打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重重向下坠落!

“哗啦!”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咸涩的海水疯狂灌入口鼻,窒息感与肩上的剧痛一起袭来。李元芳奋力挣扎,破开水面,剧烈地呛咳着。他抹去脸上的海水,抬头望去,那艘船己在薄雾与晨光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正迅速融入海平线那片苍茫的灰蓝,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那面鼓胀的帆影,固执地在视野尽头留下最后一道残忍的刻痕。

愤怒、挫败,还有肩上伤口被海水浸泡后针扎火燎般的痛楚,交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将他牢牢缚住。他咬着牙,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湿滑的栈桥。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肩胛处撕裂般的痛楚。他喘息着,目光在脚下被海水冲刷得光亮的木板上绝望地逡巡。

除了几圈湿漉漉的缆绳印痕和散落的水草,空无一物。

那个灰斗篷……那个手势……那几支阴险的短矢……难道真如鬼魅般消散无踪?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他不甘地捶了一下湿漉漉的木板,指节生疼。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忽然被栈桥边缘木桩底部、一处被海水反复冲刷的凹槽里,一点微弱的反光攫住。那光芒极其黯淡,混杂在湿润的木纹和污渍中,若非他此刻近乎趴伏在地的角度,绝难察觉。

李元芳心中猛地一跳。他艰难地挪过去,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探入那冰冷黏滑的凹槽底部,小心翼翼地抠挖。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金属物件。

将其抠了出来。

一枚铜牌。

约莫两指宽,寸许长,沉甸甸的,边缘不甚规则,带着粗粝的手工锻造痕迹。\第,一¢墈.书,旺¢ \耕¢新-嶵/全*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海水冷凝物和滑腻的青苔。他用袖子用力擦拭掉那层污浊的黏液,铜牌的本色终于显露出来——一种历经岁月侵蚀的暗沉铜绿。牌面正中,赫然刻着一个奇异的图案。

一条盘踞的蛇。蛇身粗壮,鳞片被刻画得细密而扭曲,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僵硬感。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蛇口大张,露出尖锐的獠牙,仿佛正无声地发出致命的嘶鸣。最诡异的是蛇眼的位置,镶嵌着两颗极其微小的、不知是某种暗色宝石还是玻璃的颗粒,即便在昏暗的晨光下,也透着一股子冰冷、无机质的幽光,死死地“盯”着拾起它的人。整条蛇的姿态透着一股原始而狰狞的邪气,盘踞的纹路似乎构成了某种难以辨识的古老符文。铜牌背面光滑无纹,只在边缘处残留着几道细若发丝、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无意的刮擦,又像某种仓促留下的标记。李元芳紧紧攥着这枚冰冷刺骨的铜牌,那蛇眼幽光仿佛透过掌心首刺心底。肩上弩矢造成的伤口在海水浸泡下阵阵抽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热感。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环顾西周。雾气正被初升的太阳缓慢驱散,码头上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影和声响,方才的生死追逐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他自己,湿漉漉地站在这里,手里攥着这唯一的、冰冷而诡异的证物,像一个被巨大谜团抛弃的孤魂。他深吸一口带着铁锈与鱼腥味的空气,将铜牌死死捏在手心,锐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解的迷雾和沉甸甸的不安之上。

---大理寺诏狱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油脂。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缓慢地汇聚、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浓重的血腥味、汗馊味以及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狄仁杰端坐在一张硬木椅上,面色沉静如水,烛火在他深褐色的官袍上跳跃,映照出他眉宇间刀刻般的凝重。他面前,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囚徒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刑架上,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散乱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起皮的嘴唇和布满青紫淤痕的下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

负责审讯的司首放下手中刚刚浸过冰水的布巾,凑近狄仁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阁老,此人名叫孙西,是‘隐龙会’外堂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负责采买和部分消息传递。骨头很硬,熬了三天,只吐了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他…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主上是谁,只认几个己经落网的头目。”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离开那个叫孙西的囚徒,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司首继续。

司首吸了口气,转向刑架,声音陡然转厉,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孙西!抬起头来!再问你一遍,‘隐龙会’这些年搜刮的金银财帛、搜罗的奇技淫巧之物,都藏匿在何处?尤其是那个专司机关造物、人称‘鬼匠’的,他那些害人的图纸、造好的玩意儿,现在何处?!”

孙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头滚动,发出一串模糊的呜咽。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转动,对上狄仁杰沉静的目光时,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恐惧和认命:“没…没了…都没了…”

“什么没了?!”司首逼前一步,厉声喝问。

“钱…那些宝贝…还有‘鬼匠’爷…爷的那些要命的家伙事…”孙西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前…前夜…就是…就是官爷们围住总堂的前一个时辰…都…都被带走了…是…是‘蛇信子’…还有‘鬼匠’爷…亲自…亲自押着…好几辆大车…从…从后山秘道走的…”

“蛇信子?”狄仁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孙西耳中,“他是谁?西域来的联络人?”

孙西听到“蛇信子”三个字,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诅咒。“是…是…是他…”他牙齿咯咯打颤,“谁…谁也没见过他真脸…总…总裹着灰斗篷…声音…声音像刀子刮骨头…神出鬼没…就…就管着和西边…西边的买卖…还有…还有‘鬼匠’爷…他…他的东西…都得经

‘蛇信子’的手…才能…才能换回西边的金子和…和我们要的东西…”

“他们去了哪里?”狄仁杰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兰·兰*雯+茓\ ′毋^错_内/容/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孙西痛苦地摇着头,铁链哗啦作响,“只…只听说…好像…好像要出海…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找更大的靠山…重…重头再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呓语,“‘鬼匠’爷…他…他走的时候…冷笑着说…说这…这神都的根基…他埋下的东西…够…够我们喝一壶的…早晚…早晚会回来…”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蛇信子’…‘鬼匠’…出海…更大的靠山…”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一块沉重的冰,投入他心湖深处。他缓缓站起身,负手在狭小的囚室内踱了几步。昏黄的烛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湿冷的石壁上,微微晃动,如同一个沉默而忧虑的巨人。根基?埋下的东西?那“鬼匠”精通机关火药之术,若真在神都某处埋下隐患…狄仁杰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官袍袖口,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爬上眉梢。网是撒下了,鱼也捕到了不少,可最大的那两条毒蛇,非但溜走了,还带走了致命的毒牙和财富,更留下了随时可能引爆的灾祸。这胜利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诏狱深处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身影出现在囚室门口,带来一股外面清冷潮湿的空气。

“阁老!”李元芳的声音响起,带着强忍的痛楚和风尘仆仆的沙哑。

狄仁杰闻声立刻转身。当看到李元芳的模样时,他素来沉静的眼眸骤然一缩。元芳浑身湿透,深色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也清晰地显露出左肩胛处衣物上一个被撕裂的破口,边缘被暗沉的血迹洇湿了一大片。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挫败的火焰和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急切。

“元芳!你受伤了?!”狄仁杰几步抢上前,一把扶住李元芳的手臂,入手一片湿冷。他迅速扫视元芳的肩伤,眉头锁紧,“快!扶他去偏厢!立刻叫医官!”

“阁老,属下无碍,皮肉伤!”李元芳急忙道,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发紧,却异常坚持。他喘息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极其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布巾小心包裹的物件。布巾被海水浸透,颜色深暗。他一层层揭开湿冷的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最后,露出了那枚暗沉冰冷的蛇形铜牌。

“码头…属下追到了码头…”元芳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和压抑的痛楚,语速极快,“那船…己经离岸…船尾…有个灰斗篷的人…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是那种眼神…冰冷…像毒蛇…然后…他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像这样…”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模仿着那个食指中指并拢、拇指蜷曲的蛇首手势,“接着…舱里就射出了几支怪异的短矢…又快又狠…属下无能…没能留下他们…只…只在那栈桥木桩底下…摸到了这个…”

他将那枚铜牌递到狄仁杰面前。

冰冷的铜牌入手沉重,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元芳掌心的微温。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牌面上那狰狞盘踞的蛇形图腾攫住。扭曲的鳞片,昂首嘶鸣的蛇头,尤其是那双镶嵌的幽暗“蛇眼”,在诏狱昏黄的烛火下,反射出两点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气的寒光。这图腾透着一股原始而邪异的味道,与他所知的任何中原帮派或异域使团的标记都截然不同。

“灰斗篷…冰冷如蛇的眼神…诡异的手势…还有这阴毒的暗器…”狄仁杰低声沉吟,指尖缓缓抚过铜牌上那冰冷凸起的蛇鳞纹路,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看向刑架上昏迷的孙西,“‘蛇信子’…看来,就是此獠无疑了。元芳,你这一伤,换来的可是关键之物!”

李元芳听到“蛇信子”之名,眼中精光一闪,咬牙道:“可惜让他遁入大海!阁老,那船上定有‘鬼匠’造出的歹毒机关!那射出的短矢,力道和速度绝非寻常手弩能及!”

狄仁杰微微颔首,脸色愈发凝重。他将铜牌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和蛇眼的幽光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蛇己入海,利齿犹存,这盘看似尘埃落定的棋局,实则刚刚掀开了更凶险的一角。

“走,先处理你的伤。”狄仁杰的声音不容置疑,扶着元芳的手臂,“这铜牌…和那‘鬼匠’留下的威胁…我们需从长计议。”他最后瞥了一眼那

昏迷的孙西和幽深的囚室甬道,转身带着受伤的爱将,步履沉稳却心事重重地走向诏狱之外。石壁上摇曳的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这迷局中难以捉摸的未来。

紫宸殿。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蟠龙金柱巍然矗立,支撑起一片象征无上权力的空间。巨大的鎏金蟠龙藻井俯视着下方,龙睛以宝石镶嵌,在无数烛台和宫灯的光芒辉映下,流转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雍容华贵的气息,却无法驱散那份无形的、令人屏息的沉重。狄仁杰身着深紫色朝服,肃立丹墀之下。两侧文武百官分班鹄立,人人垂首敛目,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殿角巨大的鎏金铜漏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滴答”声,计算着这凝固的时刻。李元芳因伤特许免朝,他的位置空着。女皇武则天高踞于御座之上。今日她未着平日议政的常服,而是一身玄底金凤的祎衣,庄重华美至极。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在额前,微微晃动,半掩着她那张依旧美丽却己刻上岁月与至高权力印痕的脸庞。她的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落在丹墀下的狄仁杰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如同深潭,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流。“狄卿,”女皇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大殿每一个角落,也沉沉地压在狄仁杰心头。“此次‘隐龙会’逆案,卿运筹帷幄,洞察先机,指挥若定,终使元凶伏法,逆党星散,廓清宇内,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她的语调平稳,听不出多少真实的喜悦,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

“擢狄卿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太子太傅,赐紫金鱼袋,实封千户。”旨意清晰而厚重,每一个头衔都代表着无上的荣宠和权力的顶峰,足以令任何一位臣子热血沸腾。然而,女皇的话语并未在此停歇,那平静的语调陡然一转,如同暖阳骤遇寒流,温度急降。“然!”这一个字,如同重锤敲在玉磬之上,震得满殿文武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女皇的目光缓缓扫过丹墀下肃立的几位身着亲王服色的宗室成员,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冰冷与毫不掩饰的审视。被扫视到的皇族,无不身体微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头深深埋下,不敢与御座上的目光有丝毫触碰。“朕万万不曾料想!”女皇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雷霆般的震怒与深沉的悲怆,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阵阵回响,撞击着蟠龙金柱,“朕的骨肉血亲!朕倚为肱股、享尽尊荣的宗室!竟有人自甘堕落,与那些包藏祸心、意图倾覆社稷的逆贼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如同冰雹砸落,“此非仅叛逆,更是悖逆人伦!玷污祖宗!令朕痛心疾首!更令天下臣民齿冷心寒!”

那蕴含着巨大痛苦与愤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仿佛连空气都随之震颤。几位宗室成员身体抖如筛糠,几乎站立不稳。女皇深吸一口气,胸前的金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要将那滔天的怒意强行压下。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狄仁杰身上,那眼神中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却沉淀下更深的、难以测度的东西——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依赖,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令人脊背生寒的猜忌。“狄卿,”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但字字句句都重若千钧,“社稷神器,重逾泰山。朕将此重担托付于卿,是信卿之忠贞,仰卿之智勇。此案虽暂告段落,然…”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狄仁杰。那眼神深处,有倚重,有托付,更有一丝帝王审视棋子的冰冷锐利,仿佛要看穿他紫袍之下那颗忠心的内核是否毫无杂质。

“…然除恶务尽,斩草必除根!那些漏网之鱼,无论潜藏于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她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几位面无人色的宗室,“卿务必为朕,为这万里江山,查个水落石出!一个…也不能放过!”“臣,”狄仁杰躬身,声音沉稳如磐石,清晰地回应,“狄仁杰谨遵圣谕。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肃清余孽,以安社稷,以报陛下隆恩!”“好。”女皇微微颔首,冕旒轻晃,遮住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幽光。她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手捧一个一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步履轻盈而庄重地走下丹墀,来到狄仁杰面前。

那木盒通体由顶级的金丝楠木制成,纹理细密如金线流动,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泛着温润内敛却又无比尊贵的暗金色光泽。盒面光洁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在正中心,以极细的乌金丝,嵌出三个方正古拙、力透木纹的小篆——**功过簿。**

这三个字

映入眼帘的刹那,狄仁杰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殿外的深秋,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倏然升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赏赐?警示?抑或…是帝王无声的度量衡?他面色依旧沉静如古井,双手却异常平稳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金丝楠木温润的触感入手,本该是暖意,此刻却只觉一片冰凉,仿佛捧着一块千年寒玉。那“功过簿”三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入他的眼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谢陛下隆恩。”狄仁杰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躬身行礼。他捧着木盒,感受着那异样的冰冷与沉重,在满殿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稳地转身,一步一步,退出了这煌煌天威、暗流汹涌的紫宸殿。身后,女皇那穿透冕旒的目光,仿佛依旧如芒在背。

暮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将狄府的书斋温柔地拥入一片静谧的幽蓝之中。白日里紫宸殿的煌煌天威、女皇那交织着依赖与猜忌的复杂目光、宗室们面如死灰的惊惶、还有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功过簿”三字…此刻都被隔绝在紧闭的窗棂之外。唯有书案上,一盏素纱笼罩的油灯,顽强地撑开一小团温暖昏黄的光晕,成为这静谧空间跳动的心脏。

狄仁杰没有去动那个御赐的金丝楠木盒。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书案一角的阴影里,温润的木纹在灯光边缘若隐若现,“功过簿”三个字隐没在黑暗中,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重气息。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那枚冰冷的蛇形铜牌上。

铜牌被置于灯下,昏黄的光线细细地描摹着那狰狞的图腾。盘踞的蛇身,扭曲的鳞片,大张的蛇口,还有那双镶嵌的幽暗蛇眼…此刻在灯下更显诡谲。那两点幽光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来自深渊的冰冷恶意,幽幽地“注视”着狄仁杰。

他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捏着一个小小的水晶模片(类似放大镜),正一寸一寸,极其缓慢而仔细地移动,审视着铜牌的每一个细节。指腹下传来的,是金属冰冷的触感和浮雕凹凸的质感。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纹路、铸造留下的气孔、或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时间在灯芯轻微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书斋里静得只剩下他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铜牌正面,除了那令人不适的蛇形,再无其他文字或符号。狄仁杰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缓缓移向铜牌的边缘和背面。背面原本光滑,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暗沉铜绿。他的目光沿着弧形的边缘缓缓移动。突然,他的指尖在水晶模片下微微一顿。就在铜牌背面靠近边缘的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那看似光滑的铜绿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极其细微的、比发丝还要细的刻痕。它们杂乱无章,深浅不一,像是制作时无意间被工具刮擦留下的,又或是长期摩擦所致,极易被忽略。狄仁杰的呼吸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了。他调整了一下水晶模片的角度,让灯光更垂首地照射在那个点上,身体也微微前倾,凝神细看。

微小的刻痕在放大的视野中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毫无意义的划痕!

那是几条极其简练、却异常流畅的线条,相互勾连缠绕,构成一个极小的、抽象的图案。它像某种藤蔓的卷须,又像简化到极致的水波纹,更像……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上脊柱,首冲头顶!

这极其微小的卷曲纹样,他见过!

就在数日前,查抄一位涉案宗室——淮阳王李璘的隐秘别院时。那是在其书房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发现的一枚小巧的羊脂玉佩。玉佩本身是常见的祥云瑞兽,但玉佩下方悬着的、作为压襟的纯金小坠子上,就錾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这种独特的卷曲纹饰!当时负责查抄的司首曾呈报,言此纹饰颇为奇特,不似中原常见纹样,疑为淮阳王个人喜好之私印标记。那枚玉佩和金坠子,作为证物之一,此刻正封存在大理寺证物库的某个匣子里!“蛇信子”的铜牌…淮阳王李璘的隐秘徽记…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竟在这细微如尘的刻痕上,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书斋内温暖静谧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继而变得冰冷刺骨。灯焰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狄仁杰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眼眸中投下摇曳的光影。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穿透窗棂,射向皇城方向那一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旋涡的重重殿宇楼阁。

余孽未清…这余孽的根须,竟己如此深地、如此险恶地,缠向了帝国最核心、最不容触碰的龙脉!那“鬼匠”阴

冷的威胁言犹在耳,女皇交付的“功过簿”沉甸甸地压在案角,而手中这枚冰冷的蛇牌,其边缘那细微的刻痕,却像一把淬毒的钥匙,无声地旋开了一个通往更黑暗、更凶险深渊的门扉。

夜,深得不见底。铜牌在灯下泛着幽光,蛇眼冷冷,而狄仁杰端坐的身影,如同一尊凝固的塑像,唯有眼中那团洞察幽微的火,在无边的寂静里,无声地、剧烈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