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钢铁鲸腹
时间在黑暗与恶臭中失去了意义。\t*i^a\n*l,a,i.s,k/.?c.o?m¢
垃圾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一只无形巨兽在翻滚着它的肠胃。
酸腐的、霉烂的、混杂着无数未知秽物的气味,浓郁得如同实质,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嗅觉与理智。
工匠像一块岩石般沉默。
他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闭着眼睛,呼吸放得极缓,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对抗着这炼狱般的物理环境。
林临的状态却有些诡异。
他的身体本能地排斥着这一切。
胃部在翻江倒海,皮肤因为接触到不明的黏腻液体而阵阵刺痛,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毒气。
但他的精神,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冷漠地俯瞰着自己这具正在受难的躯壳。
没有厌恶,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不耐。
只有一种正在不断加深的、与周遭一切剥离开来的疏离感。
仿佛这具在垃圾堆里翻滚的身体,并非属于他自己。
他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分析起这股恶臭的构成。
隔夜饭菜馊掉的酸味。
腐烂水果发酵后的甜腻。
塑料制品被烈日暴晒后释放的化学气息。
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死亡的腥气。
他像一个即将离席的食客,在最后品鉴着这道名为“凡尘”的、无比丰盛又无比污秽的菜肴。
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
车辆停下了。
引擎的轰鸣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液压杆运作时刺耳的“嘎吱”声。_齐,盛!暁/说\徃_ !醉-薪¨蟑,結¨庚·歆/筷`
头顶的后厢盖,正在缓缓升起。
一片灰蒙蒙的、带着咸腥味的光线,驱散了极致的黑暗。
紧接着,整个车厢猛地向上倾斜。
“哗啦——”
海量的城市垃圾,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他们两人,从高处倾泻而下。
林临在翻滚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撞在一堆柔软腥臭的垃圾山上,然后顺着斜坡滚落,最后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工匠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
但他第一时间检查的,却是怀里那个始终没有离手的金属箱。
确认箱子完好无损后,他才吐出一口带着酸水的浊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们正处在一个废弃的码头。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与机油的铁锈味。
高大的起重机像史前巨兽的骨骸,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默矗立。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废弃码头的一部分,和那些锈蚀的集装箱一样,沉默而破败。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身后那艘停靠在岸边的、几乎己经烂成一堆废铁的货轮,扬了扬下巴。
那是一艘饱经风霜的远洋货轮。?白`马.书.院^ `已\发!布`嶵_欣`蟑-劫!
船身布满了铁锈和海藻留下的斑驳痕迹,吃水线高得吓人,仿佛随时都会沉没。
“江城三号”。
几个几乎快要脱落的字母,顽强地依附在船头。
工匠拉起还在咳嗽的林临,一言不发地朝着那艘船走去。
当他们踏上晃晃悠悠的舷梯时,那个叼着烟的男人,才终于转身,慢悠悠地回到了垃圾车的驾驶室,将这辆完成了使命的钢铁巨兽,开离了码头。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交流。
这是幽灵之间的交易,沉默是唯一的通用货币。
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水手,在甲板上等着他们。
他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引领着两人,穿过堆满杂物的甲板,走下狭窄而陡峭的舷梯,一路深入到货轮的最底层。
船舱的空气,比垃圾车里好不了多少。
那是一种柴油、霉菌、死鱼和汗水混合发酵了数十年的、深入骨髓的味道。
水手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停下。
他用钥匙打开了门上沉重的锁扣,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真正的“铁棺材”。
除了两张固定的铁板床,便再无他物。
连一个舷窗都没有。
水手将马灯递了进去,
放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砰”的一声,铁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锁扣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他们成了这艘钢铁鲸鱼腹中,无关紧要的消化物。
船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脚下传来引擎启动时沉闷的、巨大的轰鸣。
江城三号,起航了。
工匠将金属箱放在一张铁板床上,然后便坐到另一张床上,再次进入了那种岩石般的静默状态。
对他而言,环境的变化似乎毫无意义。
只要能达成目的,地狱与天堂,并无区别。
林临却无法如此平静。
他坐在冰冷的铁板床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震动。
这震动仿佛与他的心跳产生了共鸣,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正在被世界抛弃的眩晕感。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些人的面孔。
王建国。
那张永远写满“身不由己”和“疲惫不堪”的脸,在记忆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变得有些模糊。
李雪桃。
他甚至无法想象出她的样子,只能想起那个冰冷的、代表着她的Ai化人格的笑脸符号“:)”。
还有无面者。
那张空洞的、吞噬一切的“无”,反而成了此刻最清晰的画面。
林临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在失去。
不是等到仪式开始时,才被动地失去。
而是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名为“林临”的一切,就在主动地、不可逆转地,从他身上剥离。
他的人格,他的过往,他与这个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在这艘船的航行中,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沉入冰冷漆黑的大洋深处。
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只是一个容器。
一个正在被清空所有内容,等待着被重新装填的容器。
黑暗中,工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画师是个疯子。”
他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追求的,是绝对的‘空白’。任何一丝属于你自己的‘色彩’,都会被他视为画布上的污点,被毫不留情地刮掉。”
“你现在感受到的,只是一个开始。”
“等到仪式真正举行时,那种剥离感,会比现在强烈一万倍。”
“你会亲眼看着自己的记忆,被一片片撕碎。你会亲身感受着自己的情感,被一点点抽干。”
“首到最后,连‘你’这个概念本身,都彻底消失。”
工匠的语气,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即将发生的技术流程。
像是在介绍一台即将被拆解的机器。
林临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
他轻声回答。
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抵抗那股席卷而来的、巨大的抽离感。
他主动地,迎向了那片正在吞噬他的虚无。
工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打开金属箱,借着马灯昏黄的光,拿出了一堆破碎的零件和一团闪烁着秩序符文的光团。
他开始工作了。
在这艘驶向未知命运的钢铁鲸鱼腹中。
一个灵魂,正在走向消亡。
一柄凶器,正在等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