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改名字
尹漫赶去居委会时,居委会主任正和其他人商量程林的安置问题。
这种家里没有亲人照顾的小孩一般会送去福利院，但程林已经十一、二岁，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若不是程家t的房子被卖，他一个人生活也不成问题。
这样的情况下，居委会主任不想把人送进福利院，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好心人能将程林领回去照顾。
街坊邻居们都知道程家的情况,听到消息后，一上午有两户人家过来想要将程林领回去。
一户是一对五十来岁的中年夫妇，两人唯一的儿子意外去世,又没法再生育，所以想把程林领回去，年事已高的他们往后也能有个人照顾。
一户是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的一对老夫妻,女儿远嫁外地,常年不回来，老夫妻两人退休后闲着没事干,觉得家里冷静,想把程林带回去照顾。
居委会主任考察一番,觉得这两户人家都能给程林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安安稳稳上完初中、高中都不成问题。
哪知把条件和程林说了,程林却一个都不同意。
居委会主任纳闷了,不停给坐在墙角的程林做思想工作。
“你奶奶已经走了,房子也被你叔叔卖了,你要不愿意去人家家里，咱们只能把你安排到福利院去，难道你更愿意去福利院？”
福利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要是有好人家愿意照顾,总比待在福利院里强。
“程林，你是个聪明孩子，哪一种更划算，你心里应该清楚。”
程林不接话，他面无表情盯着地面，瞳孔空洞无神，仿佛并没有将居委会主任的话听进去半分。
他一上午一直呆坐在角落里，不发出半点声音，看着像是个木偶娃娃。
唉……
居委会主任只以为他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不自觉叹了口气，转身又去和同事们商量。
尹漫就是在这个时刻进来的，她一进门，一双眼睛立即落在墙角的程林身上。
程林垂着眸子呆呆盯着地面，整个人了无生气，仿佛灵魂都被抽去一半。
奶奶走了，也带走了他一部分的生命。
他手上紧紧拽着两只鞋子，一只已经做好，一只依旧是鞋底板。
那是奶奶生前想在开春前给他做的布鞋。
终究还是没完成。
尹漫看在眼里，有些于心不忍。
她上前和居委会主任商量，“主任，我带他回去吧。”
居委会主任正在为程林安置的问题发愁，这会儿听到又有人来领程林，面上一喜，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尹记杂货铺的年轻姑娘尹漫。
对方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头脑灵活，杂货铺经营得有模有样，以后生计倒是不成问题。
只不过……
居委会主任忍不住摇摇脑袋，“这事我也没法许诺，还得看程林他愿不愿意，你是不知道，之前来了两户家里条件都挺好的人家，想来照顾程林，程林都没答应，所以这次……”
话没说完，旁边响起淡淡一声：“我同意。”
尹漫与居委会主任同时一愣。
侧头看去，声音正出自程林。
无情被打脸的居委会主任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涌上掩盖不住的喜悦，“那太好了，既然程林同意了，那你过来办点手续，以后就麻烦你了。”
主任一边引着尹漫办手续，一边偷偷斜瞄着程林。
心里疑惑，怎么先前的人家程林不答应，偏偏只答应尹漫？
居委会主任想半天没想明白。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程林有个好去处，这事就算办妥了。
尹漫办过一系列手续，领着程林回家的时候天色逐渐暗下来。
她打开杂货铺里的灯泡，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将站在门口的程林的身影拖得老长。
尹漫朝他招手，“你进来吧。”
一直站在门口的程林这才踏进去。
尹漫将他带到杂货铺里面，指着在原来床铺上被架起来的一层木板道：“这就是你的床，窄是窄了些，但睡你一个人不成问题，被子床套我都买了新的，等会儿你去铺上。”
睡觉的地方实在是简陋，站两个人都稍显拥挤。
尹漫啧啧两声，“先这样将就一阵子吧。”
“年后你再读半个学期就要升初中，到时候住校，也不会常回来住。不过到时候看生意情况怎样，好的话我准备把这里全腾出来，咱们去外面租房子住，空间就不会这样拥挤了。”
程林在一旁默默听着，没吭声。
一回来尹漫不问他心里难不难受，也不提半点关于奶奶和小叔叔的事情，只喋喋不休给他谈论之后的生活和计划，这偏偏让他感到安心。
“哦，对了，这床板是拿奶奶留给我的床拆下来的，你不介意吧？”尹漫问道。
程林终于动了动嘴唇，“不介意。”
“那就好。”尹漫拍拍他肩膀，将装着他简陋行李的布包放在床头，“你所有行李都在这里，其他生活用品你直接在杂货铺里拿，不早了，我去烧点热水，等会儿洗漱。”
尹漫说完提着炉子出去，拿木材引火，火苗呲呲往上蹿。
夹了一块蜂窝煤进去，放上吊壶后，尹漫将剩余散落的木柴捡到三轮车上，又将三轮车推回杂货铺。
她不知道的是，程林躲在后面默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夜过得很平静，尹漫并不打算这么快与程林聊深入的问题，这个时候避免谈起悲伤往事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她甚至打算第二天起来，给程林吩咐一点活。
怀着这样的想法，尹漫安安稳稳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声音，尹漫心里纳闷，连忙穿戴好起身。
往上铺木板床上一看，上面空空无人。
嗯？程林什么时候起床的？竟然没惊醒她？
她向来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立即从睡梦中醒来，更何况程林睡在上铺，他得要多小心才能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尹漫心里有点触动，赶忙往外走。
一瞟眼，却眼尖的发现桌子底下放着的煤炉子不见了。
再仔细一看，桌面上被人擦得干干净净。
尹漫伸出手指往桌面上一揩，淡淡的湿润的感觉。
她目光一顿，转身往外去。
杂货铺门口，煤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烧起来，上面满吊壶的水已经滚烫，蒸气不停顶着壶盖，发出当当当的声响。
旁边的程林正拿着一把扫帚，将门口落叶扫得干干净净。
瞧见尹漫出来，他扬起一张笑脸，“早。”
尹漫看着他拿着扫帚冻得红肿的双手，有点过意不去。
她上前接过扫帚，“你怎么起这么早？什么时候起来的？”
她一点知觉都没有。
程林递过扫帚，一刻也不闲着，转身又去刷锅，“咱们早上吃点什么？我看桌子底下有点米，咱们煮粥吃？”
对于程林这样积极干活的态度，尹漫又好气又好笑，她上前按住程林要舀米的手，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拉到炉子边。
“你什么都不用干，先烤烤手，暖和暖和。”
程林沉着脸，“我总要干点活，不能白吃白住。”
尹漫叹气，“放心吧，你奶奶已经提前交过伙食费了，管你好几年。”
闻言，程林眸子一颤，迅速低下脑袋掩盖眼中翻滚着的情绪。
他奶奶临终前和他交代过床脚里的秘密，他知道床脚里面藏着两根黄金，搬家具时，木床搁在外面，他一天过去看好几趟，就怕有人搬走。
好在大家都觉得这木床晦气，没人来拿。
尹漫回来后将木床拉了回去。
他跟着尹漫回来，瞧见木床被锯断了腿，木板也被拆除，心里就明白尹漫一定是发觉了床脚里面的黄金。
他在等，他想看看尹漫是选择瞒着他，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尹漫没让他失望，与他和盘托出：“你奶奶在床脚里藏了两根黄金，她临走前要见我，我恰巧不在，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就指定要把这张床送给我，我猜她是想和我商量，让我之后照顾你。”
“所以你不用担心白吃白住的问题，两根黄金差不多两万块，够你读到大学都还有余。”
面对尹漫的坦诚，程林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奶奶没看错人，他也没看错人。
“但是，你也不是想带个祖宗回家供着。”他直白地说。
尹漫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这话她竟然没法反驳。
“行吧，你真要帮点忙的话，不如想想怎么提高咱们的生意。”
程林沉默下来，他蹲在炉子前静静烤火，似乎真的在思考提高生意的办法。
尹漫看他想得入神，不禁觉得好笑。
她从吊壶上倒了热水洗漱，又倒进茶杯喝了满满一杯，整个人身上顿时都暖和起来。
热水清肠后，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提醒早餐时间到了。
尹漫往程林肩上一拍，“别想了，咱t们去吃早餐。”
领着程林来到另一条街上的包子铺，尹漫一口气要了八个肉包子。
她分了四个给程林，程林闻着肉包子的香味，尽管心里馋，却还是说：“这么多，我吃不完。”
“尽量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尹漫鼓励他。
明明和章小明差不多的年纪，不仅人比章小明瘦一圈，个子也比章小明矮半个脑袋。
他叔叔程小康看起来人高马大的，说明他程家有长高的基因，程林不该这么瘦小，大概全是以前没吃饱吃好的缘故。回来时，尹漫还买了两个茶叶蛋，顺手递给程林一个。
这丰盛的早餐带给程林小小的震撼。
他小心翼翼接过茶叶蛋，眼睛有点湿润。
以前家里有了鸡蛋，他都煮了留给奶奶吃，总是哄奶奶自己已经吃过，站在旁边看奶奶吃的时候其实馋得不行。
现在肉包子和鸡蛋似乎唾手可得，这让程林生出一种不真切感。
他望向尹漫，慢吞吞地问：“咱们这么吃早餐，是不是太奢侈了？”
尹漫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放心，有两根金条呢。”
噗呲——
程林差点笑出声，他心里松了一些，也就没再客气，学着尹漫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啃包子。
两人走回杂货铺时，四个包子和一个茶叶蛋全都入肚。
回来倒上一杯热水剔牙，整个肚子撑得饱饱的。
这大概是程林印象中第一次被早餐撑到。
他看时间还早，乖乖拿出寒假作业写了一会儿，每科写了两页之后，他收起寒假作业，走到尹漫身边，一本正经：“我想到一个可以提高生意的法子。”
尹漫正忙着记账，头也没擡地问：“什么法子？”
程林指着外面的三轮车，“我可以用三轮车载些货物出去沿街叫卖。”
闻言，尹漫双手一顿，放下笔静静看着他。
她觉得这个提议有点意思，“你准备载什么货物出去卖？”
“一些常用到的商品，或者是一些更换得比较频繁的日用品。”程林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示这个方法不是他心血来潮。
尹漫心中一动，好奇地望着他，“你说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法？”
程林不慌不忙地解释，“我瞧见三轮车停在外面挺浪费，不如让我载点货出去卖，还能增加一点收入。”
“而且，杂货铺里的生意你一个人就能顾得过来，我闲着就是浪费人力，不如好好利用起来。”
“再说了，现在天寒地冻，不少人都愿意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可有时候又不得不出门来买东西，如果这些商品能够送到门口来卖，我猜应该有不少人愿意光顾生意。”
尹漫听完，当即做决定。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实际和理想是两回事，不去试一试，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结果是怎样，既然你觉得这个方法可行，那你就去做吧。”
“东西你自己挑，你自己装，一切都由你自己来。”
尹漫递给他一个新的账本，“你拿了一些什么东西，你带了多少零钱出去，收了多少账，你自己记下来。”
程林接过，丝毫不露怯。
他像模像样地从杂货铺的货架上取出一些酱油、盐之类的厨房用品，又拿了一些日常用品，最后甚至还摸了两包烟。
装在三轮车上后，他小小的身躯骑上三轮车，慢慢从路口驶出去。
尹漫一直站在杂货铺门口看着，直到三轮车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再也不见，她才收回视线。
内心一时生出许多感慨。
多聪明的小孩啊。
有想法，胆子也大。
她不过随口一句话，他还当真了，真想出提高生意的办法。
尹漫脑海中莫名浮现章小明那张胖墩墩的脸。
这小胖子虽说没了父亲，但有个无比疼爱他的母亲，也有个如父亲一般的小叔叔，生活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只是学习上的问题。
与章小明不同，程林一路要坎坷得多。
他性子聪明，要是从小在一个正常温馨有爱的家庭中成长，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孩子。
尹漫一时间很想知道这孩子在学校的成绩。
之前家里捉襟见肘，他大概没有太多时间与精力花在学习上吧。
尹漫回到杂货铺里面，将程林刚才放好的数学寒假作业拿起来，随便翻了翻。
几业看下去，竟然没发现一处错误的地方。
正要放下寒假作业时，里面夹着的一张成绩单落下来。
尹漫弯身捡起来，一看，上面数学竟然是满分，其他学科分数也都很高，她在最后一排发觉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总分第一。
这孩子，学习竟然这么好？
尹漫将成绩单放入寒假作业中夹好，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看来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啊。
她早该想到的，能狠下来把程小康送进去，这怎么着都不像是个没用的。
不行，不能耽误了他，还是得让他以学业为主，不能花太多时间在杂货铺的经营上。
尹漫一下午都等着程林回来，等他回来好好和他谈谈。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程林才骑着三轮车慢吞吞地赶回来。
三轮车后面一大部分的货物都卖完了，程林很兴奋，把三轮车停好之后，立即掏出账本和尹漫算账：“我总共卖出去两百多块钱的货！”
他鼻尖冻得红红的，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悦。
尹漫接过账本，淡淡夸奖两句：“做得不错，不过假期期间你可以帮帮忙，等到开学了你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好好学习。”
“为什么？”很显然，第一天的成功让程林尝到做生意的满足感，他不愿放弃。
尹漫缓缓解释：“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你现在是学生，应该把精力尽可能多的放在学业上，我看你成绩挺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前途无量。”
高中被迫辍学的尹漫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要是没辍学，继续读下去会不会现在和她那未婚夫一样，走上读研读博的道路。
细细说起来，她对这位没什么联系的未婚夫，多多少少有点读书人的滤镜吧。
她想，以后要是程林有能力，也让他去国外留学。
这么个好苗子，得好好培养。
程林却不同意，一双眼睛坚毅地望向尹漫：“我有精力学习，也有精力帮助杂货铺，你瞧我今天不是做得挺好吗？”
他以前一边照顾奶奶，一边顾及学业，也从来没让成绩下滑过，他就是有这么多精力。
看着程林执拗的神情，尹漫没好意思打消他的积极性，“好吧，这事等你明年上半年开学的时候再谈。”
程林何其聪明，领悟到尹漫话语中的躲避，他原本喜悦的脸色也渐渐淡下来，一声不吭往杂货铺里走。
直到晚上，两人都没怎样交流。
尹漫这才约莫体会到，这个程林，性子简直比她还要倔强呢。
她有点哭笑不得。
两人躺在床上休息时，为了打破之前的沉默，尹漫主动挑起话题，“明天上午我有事出去一趟，要麻烦你帮忙看店，可以吗？”
她从港口送货时听到尹念春要结婚的消息，昨天一回来就想着要去找尹念春问一问情况，奈何先被王香华拖到了程家。
之后又是去居委会办手续，又是将程林领回杂货铺，时间被占满满当当，根本抽不出一点空闲。
好不容易安顿好一切，明天她也该去找尹念春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以。”
上铺传来的声音响亮清脆，尹漫不禁轻笑。
看来这孩子对做生意还挺感兴趣。
尹漫叮嘱他：“商品的价格我都写在一本账簿里，你明天要是有不知道的，就翻开账簿看一看。”
“不用。”程林声音很清脆，语气里满是自信，“我记得所有商品的价格。”
“哦？”尹漫有些意外，程林也不过在杂货铺里待了一天而已，怎么所有商品价格都记得？
“我刚才空闲的时候看了那本价格账簿。”程林解释。
“那你也不能全部记下来啊。”尹漫故意考他，“我问问你，毛巾多少钱一条？”
“一块二。”
“脸盆呢？”
“两块七。”
“发夹呢？”
“八毛一盒。”
……
尹漫没再问下去，她信了程林的话，一时为对方过于优秀的记忆而沉默。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四周静谧无声。
缓了片刻，上铺突然传来闷闷一声，“我想改名字。”
尹漫一愣，“为什么？”
程林躺在木板床上，脑袋缩在被窝中，一双眼呆呆望向黑暗。
他不知t道程小康会判多久，可能是无期徒刑，也可能只判十年。
十年后，要是程小康出来，费劲力气找到他，缠住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该怎么办？
他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的联系，也不想再被他找到。
他该和程家有个了结。
“我怕他出来后报复我。”
程林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尹漫心里一清二楚。
“先等等看吧，要是他判了无期，你就不用改名字。”
睡意袭来，尹漫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眼睛，随口一问：“你想改什么名字？”
上铺没有声音。
片刻后，传来清晰有力的两个字：“余森。”
闻言，尹漫双眼猛然一颤，蹭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