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女人似乎在雪里站了很久,眼睫上都结了雪子,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也不看其他人,目的明确地看着段炤焰。

段炤焰看了她一瞬,回头作吩咐:“你们跟鹿儿姑娘去营帐,我待会过来。”

他微微侧着身,大衣一角掩盖下的手比了几个手势指令。

人都按要求散开后,女人一言不发转身往远处的帐子走去,撩开帐布,她偏头看了段炤焰一眼,示意他进去。

段炤焰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怪异愈发明显了。

游牧人尚武,时常外出,或放养牲畜或打猎,无论男女,身形总是较中原人要粗壮一些,皮肤也糙,但这个女人不是。

粗糙的生活方式和恶劣的环境在她脸上凿出了痕迹,却遮掩不去她细腻的肤底和身形。

女人让段炤焰坐下,自己披了条毯子。

她不说话,段炤焰也不先问。

过了一段时间,女人终于擡头:“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段炤焰迟疑了一下:“右耳戴耳钉的那位?”

女人似乎有点紧张,点点头,不等段炤焰回答,又追问:“你……他……是什么时候从军的?几岁了?”

段炤焰忽然想起曾经的顾铭远。

相熟很久以后,顾铭远偶尔就愿意透露往事。

那天段炤焰刚给母亲庆完生,回到家,刚擦完发的少年蹦到沙发上,说了句,有妈妈真好。

他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顾铭远并不是生来孤单,他有过父母,有过幸福和完美,但他却也是被自己的母亲狠心抛弃的。

段炤焰面色冷了冷:“他叫顾铭远…为什么问这些?”

他隐约觉得内心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只等女人开口确证。

可女人只是摇头,情绪骤然激动,她几乎是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完全压抑不住,撕碎冷漠和鄙夷,剩一腔撕心裂肺,捏着椅子把手,指尖透着肉眼可见的颤抖,大声质问:“是你带他入伍?”

段炤焰不置可否。

女人终于坐不住,冲到他面前,捏住他的双肩:“军人会死,会死的你知道吗?他那么年轻,你为什么要带他死!”

段炤焰面色平静,仰头看她:“您这话我不赞同,没有哪个人能逃离死亡。”

“从军真的太危险了!我不会容许他从军的,你既然能让他进军队,一定…一定可以让他离开……”

女人咽唾沫,慌张恳切:“你……你送他回去,送他回去好不好?啊?我求求你,求求你送他回”

“回什么回!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放开我哥!”

外头飞雪一瞬间穿过布帘缝隙灌了满帐,女人惊愕回头,顾铭远站在口子上,双手掀压住厚重的帐布,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通红通红,鼻尖和双颊俱是被风雪刮起了皮,表情可怖。

段炤焰拂开女人的手,站起身:“铭远,你冷静嘶--”

顾铭远冲进来把段炤焰用力往后一推,挡在他前面,声音破碎却强硬:“你离他远点,他是我哥,你算谁啊?你凭什么怪罪他!”

段炤焰拉住顾铭远,防止他冲上去伤人:“她没对我怎样,铭远,冷静点。”

顾铭远恶狠狠地盯着女人,寸步不让,企图挣脱段炤焰。

段炤焰强行抓住他的肩膀:“顾铭远,冷静点!”

顾铭远机械一般缓缓转过头,字字咬牙:“队长,哥,你知道她是谁吗?!”

段炤焰捂住他的侧脸,定定看他,一字一句:“我知道,冷静。”

就在段炤焰于脸上留下温热的同时,顾铭远眼里的泪刷一下就决了堤。

有栖川沐在此时赶到,浑身带着高压快步进来,拎起顾铭远的后领,把人拉到胸前:“你发什么疯!啊!?自己乱跑出事怎么办!”

他带着顾铭远回临时住处,路上一不留神就被他逃了,摸索着冲到这里。

顾铭远拼命挣扎,发狠的眼神又落在女人身上,女人浑身一颤,双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远远…”

有栖川沐惊觉顾铭远认真起来的力度之大,只得把人强硬地锁进怀里。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怯懦,却急切。

一句话,敲定段炤焰心中猜想,敲碎顾铭远的神经。

“远远,我是妈妈啊…”

长久的分离虽然改变了些许面貌,但磨灭不去顾铭远侧颚下的一小块三角胎记,她在看见顾铭远的那一刻,心神就已经震了起来。

顾铭远猛地埋下头,像被人割断了喉管和脖颈,他浑身颤抖。

有栖川沐擡起手,终于克制着焦躁,轻缓地拍抚他的后背,同时转头朝段炤焰投去疑惑的目光。

“晚点说。”段炤焰摇摇头:“铭远?”

顾铭远还在发抖,一字不发。

有栖川沐聚起眉峰,虚瞧了女人一眼,女人不寒而栗,只觉得这个男人显露出的锋利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甚。

段炤焰走到有栖川沐旁边:“你先带他回去。”

有栖川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敛去刚刚的针锋相对,低声细语:“和我走。”

顾铭远冷笑一声,摇摇头,话却是说给女人听的。

“你不是。”

他像只濒死的猫,嘶哑的嗓子挠伤人心:“你不是了,那一天,就……就不是。”

他推开有栖川沐:“没事。”

深深呼气,缓缓吐息后,他努力聚拢所有勇气,终于擡起头直视女人。

女人心尖一跳。

十年前,那双带泪的明亮眼睛,和眼前水红的眼重合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脆生生地控诉:妈妈你别走!

可是,他说:“你不是我妈妈。”

顾铭远一字一顿:“十岁那年,我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女人的脸上涌现两道透泪:“远远……是妈妈,是妈妈对不”

“你不用多说。”

顾铭远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状态变得和先前截然相反,冷静得近乎无情,没了波澜。

“我来这里,只是想说清楚,你和我没有关系,收好从我们来就一直盯着我们看的眼神,别用来恶心我,也别恶心我战友。”

女人上前几步:“远远,妈妈………真的很想你。”

“想我?”

顾铭远笑了,指指脚下这片土地:“你这些年,就是这样想我的?”

女人皱起眉:“我”

有栖川沐揽住顾铭远,侧过身:“不用再说了,他和我走。”

顾铭远靠着有栖川沐,不再回头。

他浑身冰凉,泪水干干地巴在脸上,收起牵强的冷笑以后,脸一片刺痛。

段炤焰让他们先行离开。

女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双手不住地颤,似乎还想去追,段炤焰坐了回去,不疾不徐,看不出情绪:“他心态不稳定,有什么事,也不急今晚。”

女人不回答,空洞洞地站着,看着已经合上的帐布。

段炤焰皱了皱眉:“当初,为什么抛弃铭远?”

女人低下头。

段炤焰叹了声:“铭远那些年,过得并不好。”

女人慢吞吞地转过身,收拾起顾铭远闹腾时挥落的杯盏,嘴上不饶人:“都怪你,如果他不从什么破军,怎么会来这里。”

段炤焰不理会她的无理指责,直言反驳:“我只知道,如何你不离开他,他也许不会从军,并且,无意冒犯,我并不认为军人可耻。”

女人冷笑,擡起满面泪流的脸:“是不可耻,可难道该死?铭远他爸爸……他爸爸就是”

段炤焰心神一震,等着她继续。

“他爸爸的尸骨,直到今天,都没能回家。”

“他已经没有尸骨了,都成灰了!成灰了啊!”

段炤焰眼底微颤,顾铭远的父亲或许是作为军人,葬身在此,如果是这样,那么大概就能追溯到此前的反独立战争。

若事实符合猜测,那老人说的那个小古,会不会其实姓顾,是顾铭远的父亲?

“都成了灰,成了灰了……”

女人念着,慢慢滑坐在地上,没了最后一点自矜。

她咬牙切齿,说:“我恨。”

“是我对不起远远。”

一段时间后,段炤焰边接通讯边走出了女人的营帐。

听完喻邢的汇报,他擡起头,望着苍茫的树枝雪芒,吁出透白的雾气。

他踩着前路枝干枯叶,慢慢走着,有栖川沐正在帐外不远处等着,于是段炤焰擡起头就看见他。

有栖川沐走近:“我们营帐在那边。”

段炤焰点头,语气里余留苦涩:“这事没闹大吧?”

“隔壁帐里的人不在,但鹿儿听见了。”

有栖川沐低着头,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我顺便问了她,那女的来历。”

段炤焰轻叹了声。

有栖川沐又问:“队长,如果她真的是顾铭远的母亲,那她……怎么能……十年啊,忍心?”

段炤焰看着他,却不回答:“铭远呢?”

“睡了,跑出来大衣都没穿,回去就喊冷,哭醒过一次。”

段炤焰点点头:“等他醒了,我和你们一起说吧,这些天你可能要辛苦些,担待点,他也不容易。”

“我知道。”

有栖川沐答得很快,又像掩饰什么,不自然地咳了声。

段炤焰看着前方,把身前大衣稍微裹严实了点:“你很关心他。”

有栖川沐闷头走:“你脸色不太好,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俩呢?都快回来了吗?”

段炤焰瞥他一眼:“有栖,没什么好逃避的。”

“铭远啊,话有点多,身上刺也不少,但那都是表象,我相信你看到过他的闪光点。”

有栖川沐不说话,埋头走路。

“他妈妈这件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一直以为她妈妈是因为在外面出事了才没回去找他……今天他受到的打击估计很大,你可能得费点心了。”

有栖川沐转头看段炤焰,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终于忍不住了:“铭远很喜欢你,他最关心的就是你,最依赖的也是你,除了你,谁还制得住他。”

段炤焰怔了一下,随后轻笑了一声,雾气消散在面前的空气里,他偏头:“你这几天,就给我在这憋着一口气呢?”

有栖川沐被噎了一句,有点尴尬:“没有。”

“你们的情绪就不要想着瞒过我了。”

段炤焰轻轻复住隆起的肚子,眼神柔软下来:“再说了,我这样,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有栖川沐欲言又止,段炤焰擡手拍了拍他的背:“别多想了,铭远他在这方面可能比较迟钝,在他的字典分类里,只有好看的人,好看的兄弟,还有”

他指指自己:“老大哥,我。”

有栖川沐嘴角扯了一下:“你?老大哥?”

段炤焰叹气:“可不是么,大你们八九岁了都,提醒你一下,他有把好看的人发展成对象的倾向,你呢,反正不属于好看的兄弟。”

见有栖川沐表情堪比神经抽搐的面瘫,完全经不起逗的样子,段炤焰也很无奈,最后交代说:“该说的我今晚已经说完了,你自己把握,前提是不能分心,该完成的任务要付出十足的精力,明白?”

“……嗯,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