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盘踞在程殊胸口的那一团闷气,一点点卸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上,拿着笔盯着卷面发呆。
夏天早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不知道从哪天起,已经听不到青蛙和蝉的叫声,这让夜晚的世界安静下来,一点轻微的动静都很明显。
比如程三顺回房间,把烟灰缸摔地上,砰一声地关上窗。
还有梁慎言关门的声音,躺下时老旧的床架发出的“吱吱”声。
然后过了会儿都没声音了,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趴着脖子疼,程殊“啧”了一声坐起来,从书包里又抽出好几张卷子,拍拍脸,开始刷题。
其实这会儿他也不是有多烦,要说烦的程度还比不上睡觉被吵醒,就是有点丢脸了。
就是当着梁慎言的面,被揭了底,那底子还不怎么好看,破败不堪的。
他跟他爸这种程度的吵架、闹腾,都是家常便饭。
凑一块过了十几年,都是男的,还是亲生的,脾气不是十分相似,也有五分遗传,总之,情绪上头,什么话都往外冒。
程三顺嫌程殊是个小累赘,就没藏着这想法,可也没真把他丢了。
小时候被他妈妈养得仔细,他妈妈刚离开那会儿,磕磕碰碰就哭,哭完了巴巴坐在凳子等他爸哄。
后来摔得皮实,也不常生病,养得糙了,才跟现在这样。
程殊这会儿做题做得人清醒了,也没气,停下来偶尔想到刚才的画面,还是丢人,得再刷几道题盖过去。
他不知道梁慎言怎么想的,换位思考一下,他估计觉得这家人有病。
【程殊:这题目是不是有问题?出错了。】
半夜一点多,程殊还在刷题,一道题半天解不出来,拍了张照片发群里,开始从出题人身上找问题。
这个点学霸一般都不睡,他才发出去,收获了齐刷刷的五个问号。
程殊无语,觉得他是半夜人不清醒,才会自取其辱。
【龙芸芸:是不是终于要向你哥学习了?】
【王世豪: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别找题目的茬。】
【庄悦:别内耗,就是题目的问题。】
【舒凡:你那是自己没做出来,可别了吧。】
【刘柳:你们理科生题,我怎么看不懂。】
几人闲聊完,终于开始正儿八经地给他说题,有点学霸的样子。
程殊挑重要的看,看完了又在草稿纸上自己算一遍,缝缝补补又半小时,终于把题解出来。
再看群消息,人几个早就聊别的去了。
他想了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几个大佬捞一个菜鸡的那个菜鸡,外场还有个超强辅助,期末考要不进步,他都得怀疑自己智商是不是随了程三顺。
几张卷子做完,都快两点。
伸了个懒腰,浑身都挺舒服,心里也舒坦。程殊往后靠着椅子,椅子前面两条腿悬空,他就用膝盖抵着桌沿,前后摇晃,发出很细微的动静。
“叩叩。”
房门突然被敲响,程殊下了个激灵,没控制好幅度,连人带椅子往后摔,直接摔在地上。
砰一声响,感觉地板都在震。
门外梁慎言敲门的手停在半空,怀疑地看了眼门,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直接推开门,门后的场面,多少是震惊到他了。
倒不是什么大场面,但也不小。
椅子翻在地上,恰好卡在了桌子和床中间,然后椅背贴着地,坐的地方刚好跟地面形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惊就惊在,程殊也卡那儿了,姿势还挺难看,整个上半身都蜷了起来,卡得憋屈。
“操。”程殊余光瞥见门口的梁慎言时,下意识就骂出声。
人再倒霉,也不能一晚上连着两回在同个人面前丢脸。他这是得是倒霉到家了。
可事情都发生了,再想别的都是枉然。不到两秒时间,程殊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艰难地看向梁慎言,“想笑能不能等扶我起来再笑,差点脖子都摔折了。”
梁慎言压平嘴角那点笑,走过去把人从椅子跟床中间捞起来,“头摔着没?”
程殊十分狼狈地被拉起来,什么心都没了,脸上无光,心里也无光,这会儿看见那张椅子就才烦。
“没。”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望向梁慎言,“你又睡不着了?”
梁慎言耸耸肩,“啊”了一声,往外看,“屋里闷,去院里坐会儿?”
程殊差点以为他要说去看电影,可一听,去外面坐着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好在最近蚊子已经暂时撤退了。
“行吧。”
反正也睡不着,吹会儿风冷静冷静,这一晚上刺激过头了。
他俩连椅子都不用搬,院子里就有,坐在靠院墙那儿,看过去,只有山连着田。今晚没有月亮,星星反而很亮。
说坐会儿就真的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过了一阵,程殊转过头,发现梁慎言是真不困,跟他这种硬熬夜不一样,好奇问:“你失眠是一直都有吗?”
梁慎言笑了笑:“跟你一个年纪的时候,我也倒头就睡。”
程殊“哦”了声,“那就是工作弄的呗,现在好多人都被工作折磨得掉头发睡不好。”
“你还知道得挺多。”梁慎言这会儿平和得多,没有前一阵睡不着的那股躁,“就事多。”
“那谁的事也不少,不过也分人。”程殊托着脸想,“人和人不一样,同一件事我一个想法,他一个想法,哪能比呢。”
梁慎言转头看程殊,夜里轮廓显得更清晰,那股属于高中生的稚气这会儿就冒出来了。
年轻是真的好。
“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学习到这个点?”
程殊听完挠了下头,“不你说的,外面世界很大,人不一定好,但世界大点的话,谁还能天天跟你面前晃。”
梁慎言“嗯”了声,是没这个时间,天天到别人面前晃悠,除非有病。
他俩坐着吹了会儿风,也没觉得冷,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着天。
大概是晚上真的太安静,外边水渠里的水声都能听见。程殊做了一晚上的题,前边还给他爸气了一顿,这会儿觉出饿来,又不想去堂屋那儿找吃的,厨房得开火太麻烦。说话时心不在焉,终于瞄准了那颗石榴树。
红色的石榴结了一树,有大有小,其实不太甜,带点酸,正好吃着不腻。
他站起来,过去摘了两个下来,回来时,瞥见了水池上放着的两节藕,早上出门都没有,多半也是中午程冬爷奶拿来的。“帮忙拿下。”程殊把两个石榴塞给梁慎言,打开水龙头,掰了两小节藕,在水一片,都溅到后边梁慎言胳膊上。
梁慎言低头看了下胳膊上的水,皱了下眉,看程殊一脸笑转过身来,到底什么都没说。
水而已,没事。
程殊走回来坐下,把藕递给他,“吃吧,这回我洗的,肯定不脏。”
梁慎言看着那节藕,是挺白,而且没什么锈斑,比上回三轮车上递给他要干净。
可这么拿着一节藕啃,多多少少还是踩到他那所剩不多的底线。
程殊叹气,把石榴拿回来,背过身自己咬了口,咔滋一声脆脆的,“又没人看你,你吃吧。”
梁慎言:“……”
怪无语的。
“我吃石榴。”
“剥石榴不更麻烦,弄一手汁。”程殊也无语,藕好歹不粘手,石榴吃了粘一手,嘴里塞着一块藕回头。
梁慎言正剥石榴皮,擡眼看他,扫过合不拢的嘴角跟鼓起来的腮帮,垂下眼,眼底那片欲望被阴影挡住,说:“洗了就行。”
“那藕还我,我自己吃。”程殊喀嚓喀嚓咬着藕,动静不小,但莫名的不烦人。
梁慎言剥了石榴,放手心里递给他,“剥好的。”
程殊嘴里还塞着藕,对上梁慎言的眼神,口齿不清说了声谢谢,也没客气,接了过来,一捧塞到嘴里。
跟藕比起来,太甜了。
吃着吃着,忽然回头去看梁慎言,程殊没忍住笑了起来,“那你每回跟老程坐一桌吃饭,是不是浑身难受?”
梁慎言没跟上他脑回路,不解地看他。
程殊笑得有点没心没肺,说:“他吃饭有时候吧唧嘴啊,吵死人了。”
梁慎言一愣,想了想好像真是,也跟着笑起来,“是挺难受的。”
吵得慌。
早上起来的时候,程殊一出门就跟程三顺撞个正着,父子俩打了个同款哈欠。
“中午吃什么啊?”程三顺还踩着凉拖鞋,走路啪嗒啪嗒的,“后边茄子能吃了吧。”
程殊站那儿醒觉,“等会儿看看,不行随便吃点。”
见程三顺就穿了件薄褂子走来走去,他提醒说:“晚上在不在家吃?这天你穿多点吧,别又给折腾咳一晚。”
“晓得了。”程三顺来来回回,是拿衣服洗。
以前那台老的洗衣机,脱水都还是单独一个缸,一边洗完捞出来放另一边,用盖子压实了才行,还时灵时不灵的。
后来梁慎言住进来没两天就给换了。
一开始还分开用,后来梁慎言见衣服挂绳上哗啦啦往下滴水,就一起用了。反正贴身的衣服,也不用那洗。
“晚不在家吃饭,去你树苗他爸那儿。”
“那行。”
程殊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洗手间被占着,就在院里的水池边刷牙,外边路上经过的人,见他都会打招呼。
张老头扛着锄头过去,见到他,乐呵呵笑了,“这阵不吃面了?老婆子念叨你,说你这会儿路过都跑得快,忙着回家干啥呢。”
“回家看狗,给人做饭呢。”程殊刷着牙,话说得精简,其实是两个对象,看五福,给梁慎言做饭。
张老头一听,朝院子里觑了眼,“那小狗捡来的?还做饭,喂那么仔细,以后可看不好家,见人都亲。”
程殊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没解释,偷着笑了笑,“那没有,得教呢。”
“上山去了,一堆活,你建国叔还得几天才回来。”
“那您慢点,小心着脚下。”
他家这位置里山上近,半山腰到山脚一片都是以前开发的耕地,退耕还林的时候,这一片保留了,现在各家都还种着地。
上一辈的观念里,农民哪有不种地的,习惯了手里有点活干。
一早上过去,又过了好几拨人,有跟他家关系近的,也有关系远的,不是谁都跟他家说话。
白天梁慎言都起得晚,他起的时候,程三顺正要出门。
程三顺见着他,一点没觉得有什么,热情地打了招呼,“小梁才起啊,你要睡不好,叔给你介绍个老大夫,以前的赤脚医生,好多人都在他那儿看,好得快。”
梁慎言才醒,意识还懵着,都没听仔细就“啊”了声,等他反应过来,程三顺都出了院子。
他抓了下头发,心想这也就顺嘴一说,没放心上。
“起了?”程殊正在逗五福玩,抓着人前爪抱起来,“我怎么觉得五福胖了不少。”
梁慎言靠在那儿,抱着胳膊问:“又叫五福了,不叫小狗了?”
程殊斜他一眼,对着五福擡下巴逗它,“比起旺财,五福还好点,不然以后它会往外跑了,喊它名这一片的狗都得答应。”
那场面,光想想都够滑稽的。
梁慎言也笑了,问:“那你名呢?”
“那可少了,反正从小到大,没听过一样的。”程殊说完才反应过来,扭头瞪着梁慎言,“你怎么还骂人?”
梁慎言笑着走到他旁边,蹲下来摸了摸五福的脑袋,五福跟他待一起的时间最多,而且还给它很多好吃的,立即用鼻子去蹭他的手。
“没骂人,你名是挺特殊的。”
“都程殊了,能不特别吗?名里就带着。”程殊对着五福皱了皱鼻子,嫌他太势力,见着梁慎言就忘了他。
好歹是他捡回来的,怎么还见利忘义。
“以后要在别处见着这名字,第一反应都得想到你。”梁慎言说。
程殊愣了愣,以后两个字让他想起来,梁慎言不会永远待在这,而半年租期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低下头,捏捏狗爪子,“那也是。”
他情绪变化太明显,梁慎言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笑意,站起来的时候揉了一下他头发。
“你才摸了狗又摸我头,你还讲不讲究了!”程殊那点摸不着头脑的情绪,一下全飞了,气得瞪梁慎言,伸手想薅他。
梁慎言腿一迈,躲开薅过来的手,“知道为什么叫五福吗?”
程殊烦呢,问:“为什么?”
“五福代表着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梁慎言回头看向程殊,四目相对,他说:“好好长大吧,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