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程冬太小了,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来说,这几天是新鲜的、高兴的,家里来了好多人,很热闹,还有很多好吃的,每个人都变得关心他,会问他冷不冷、吃不吃东西。

没了以前嫌弃他是个小傻子的模样,他怎么会不开心。

他会对着程铁根说话,因为他印象里,爸爸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也没在家里待过这么久。

说完得不到回应,他才会想起来问程殊,怎么爸爸都不理他了。

隐隐约约明白一些,可又不全然明白。

有个嘴欠的小孩告诉他,他爸已经死了,不是睡觉,以后他就没有爸爸跟妈妈了,程冬才哭得一抽一抽找程殊。

程殊没办法骗小孩,说什么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告诉程冬,以后他爸爸再也不会痛了,也不会被人叫疯子,用石头扔。

程冬好像理解了,擦擦眼泪窝在他身边,小声地又跟程铁根说话。

丧葬用的东西用三轮车送来的,来帮忙的人,大家一块把该支起来的东西都支起来。

连着两个晚上程殊都没怎么合眼,熬到凌晨一两点,睡不到四个小时又被叫起来。

夜里气温下降得厉害,堂屋里冷嗖嗖的,尤其冰棺下边还往外冒冷气。

请来的道士念完最后一轮经,让跪着的程殊领程冬去休息,晚上守夜让其他大人来就行。

程殊起来揉了揉膝盖,领着程冬进房间的时候,手都是冰的。

“哥哥,困了。”程冬缩着脖子喊了一声,“睡觉觉。”

程殊脱掉身上的孝布,团起来放椅子上,“乖,拖鞋了去床上睡,睡里边。”

程冬很听他的话,点点头,自己脱了外套跟裤子,穿着印了小熊的棉毛衣跟棉毛裤爬到床上,拉开被子给自己盖得好好的。

一双大眼睛快睁不开了,心里还惦记着程殊,小手拍拍空出来的一大片地方,叫他,“哥哥也睡。”

程殊身上冷得哆嗦了下,往外看去,白天的雨停了,但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房檐还在往下滴水,冻得脚心都凉。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程冬不固执,听完就闭上眼,两只手搭在被子上,自己就睡了。

这间房没挨着堂屋,是后面单独在院子里起的,离得远了,那边堂屋里守灵的聊什么也听不见。

不过想也知道,聊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每年都会翻来覆去说。

说的人不腻,听的人也跟头回听一样。

梁慎言进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桶水,还端了一个盆,里面放着条毛巾。

“你怎么又过来了?”程殊听见动静,回头看去。梁慎言吃过晚饭就回去了,他还以为就不来了。

走过去,接他手里东西,“这水不会从家里拎来的吧?”

梁慎言把桶放地上,瞥了眼床上睡着的程冬,放轻声音,“你也不怕拎过来冷了。”

把桶里的水往盆里倒了半盆,“洗了暖和一点。”

程殊伸手进去,舒服地眯了眯眼,“那你一会儿不回去了,来回折腾,跟我们在这挤一晚上。”

前天晚上梁慎言没回家,跟他和程冬在这房间挤着睡。他俩衣服和鞋都没脱,腿放在床边,一人盖了床被子凑合睡了两三个小时。

“还以为你又要赶我回去。”梁慎言是洗了过来的,看程殊两只手都泡水里,干脆拧了帕子帮他擦脸。

“你这脸脏得跟程冬有一拼。”

程殊一点不在乎,他本来就是在山里滚大小孩,脏就脏呗,反正洗洗就干净了。

“啊,那一天都磕头、下跪的,能不脏吗?我觉得供台上的香灰都飘我脸上了。”

梁慎言用毛巾按了一下他鼻子,提醒他别乱说话,“人什么时候下葬?”

“周五凌晨上山,先生算过日子了,四点多擡上山。”程殊被按得鼻子痒,打了个喷嚏,“那天你就不去了。”

梁慎言经历过亲人去世,他上初中的时候爷爷生病走了,大家是去的殡仪馆悼念,不像现在这么多事。

他问:“是犯忌讳吗?”

“啊,我爸说让你就别跟着去。”程殊把手从水里拿出来,抢过帕子擦了擦,然后去碰梁慎言的脸,给他捂着,“铁根叔和你非亲非故的,又不认人,万一跟错了。”

梁慎言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了,握着的他凑到耳边,“瞎迷信。”

然后退开了一点,不纠结这事,“快洗完去床上,水凉得快。”

桶里的水还热的,程殊拉了椅子坐下,脚一放进去就暖呼呼的,刚才在外边带进来的一身寒气,就这么没了。

他坐在凳子上,手撑着膝盖看梁慎言,“你要不也泡一下?暖和。”

梁慎言正拿手机看时间,听到他的话,擡起头就对上了程殊的眼神,笑着的,透着一股乖巧劲儿。

走过来没觉得冷,不过泡一泡也行。

他搬了条凳子,在程殊对面坐下,挽起裤腿把脚放进去,“明天的假请了吧。”

程殊“啊”了一声,他要周二才去学校上课,周五还得请半天。

“我这一阵请假够勤的,勤奋好学的人设快维持不住了。”

梁慎言笑了,“只是人设啊。”

程殊瞪他,踩了踩他的脚背,觉得好玩,手撑在凳子两边,上半身往前倾了点,“那维持人设也好累的,得真学呢。”

他都顾不上高考了,再这么下去,有学霸群帮扶、梁慎言一对一辅导都不管用,期末考他都不一定能进步得明显。

梁慎言没动,随他踩着玩,反正不疼。

“镇上有电影院吗?”

程殊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面的,疑惑地看他,“没有吧,不过有那种放映厅,放光盘的。”

“等你期末考完了,去县城里玩两天。”梁慎言说,“正好赶上寒假档的电影。”

程殊愣了愣,轻轻碰了下他小腿,“好啊。”说的时候,嘴角都是扬着的。

梁慎言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没离开过,自然看到了程殊明显高兴了一些的样子。

水凉得很快,他俩没一会儿就擦干了躺床上去。

床是木匠打的那种老式床,有顶有柱子,床的四面都有挡板,防滚下床的,外侧矮一点。

今天床重新铺过,都是新被子新床单,他俩没拿程冬盖的那床被子,是另外拿的。

棉被厚实,盖在身上暖烘烘的,他俩挨在一起,胳膊和腿都贴着。

程殊窝在梁慎言胳膊里,手搭在他腰上,闭起了眼睛,特别心安。

说梁慎言没经历过,他其实也没经历过。

这两天下来人都是昏的,可他还得装作懂事的样子才行,不然程冬更没有人带着。

膝盖跪得疼了还好,坐一会儿就不疼了。

更难挨的是天气冷,得在灵堂里守着,一整天下来身上都是香烛跟纸钱烧过的味道。

熏得心里也不舒坦。

“膝盖难不难受?”梁慎言忽然伸手摸了一下他膝盖,“跪了一天,给你揉揉?”

他手心是暖的,捂在膝盖上很舒服。

程殊被碰到的时候,下意识地躲了下。

没被问的时候不觉得难受,现在被问了,就觉得哪都难受。

程殊发现自己变得有点娇气,心里也脆弱了,怎么谈个恋爱跟变了个人似的。

跟玻璃球一样,能把人家瓶子都打碎,可磕磕碰碰地也容易坏。

伸手去搂着梁慎言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然后埋脸在他颈侧,“那揉一下,有点疼。”

他突如其来地撒娇和卖乖,让梁慎言挑了一下眉,偏着头看他一眼,搂在他腰上的手,往下挪了几寸,拍了一下。

“撒娇呢。”

“才没有。”程殊小声辩解了一句,“你揉不揉,不揉就算了,我睡了啊。”

还是要脸,平时就不是会撒娇的人,好不容易一次,还给人戳破了,脸上挂不住,手就要收回来。

梁慎言是逗他玩,本来就是担心他不舒服才问的,没等程殊从身上挪开,手已经贴着他膝盖打圈揉着。

程殊笑了一下,又把人搂住了,还亲了亲他脖子。

“这会儿舒服了。”

“就闹吧你。”梁慎言力道刚好,不会太用力,没一会儿就给人揉得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程殊是真困了,毕竟这几天都睡不好。

快睡着的时候,挪了挪位置,额头抵在梁慎言肩上,摸索着去找他的手,找到了就握住。

“不用揉了,好了都。”

梁慎言回握住他的手,手指扣在一块,低头亲了下他眉心。

亲完捏捏他的手,把人在怀里搂结实了。

不大的床上,被子里暖烘烘的,喜欢的人在身边,手牵着,隔着一扇门,好似外面那些人情世故也一并隔开了。

半夜里程冬爷爷进来,瞧见他们睡得熟,放下心又关上门出去,回了堂屋。

白天院子里还能见到人,到了夜里,就剩下几个家里关系亲点的还在。

这会儿里外都安安静静的,冷清了。

程三顺跟张建国坐堂屋里,脚边放了烤火用的盆,里面是柴火灰。

这两天他们俩熬得不少,大大小小的事都他俩在忙,小到别人来送礼,大到丧葬用的东西,全都他俩一块定。

程冬爷爷老了,又亲眼见着儿子躺在水沟里,平时看着硬朗的人,一下就垮了,背都佝偻了很多。

“三顺,建国,你俩要不去旁边屋沙发躺会儿?”程冬爷爷走进堂屋,坐下后跟他俩说,“我守着就行。”

程三顺眯着眼,听到这话一下睁开,“也就守着几天了,三叔,你去睡吧,我跟建国在这就行。”

程冬爷爷摇头,往前望了一眼,“睡不着。”

年纪大了觉少,平时都睡不着更别说这时候,“躺着也是睁眼到天亮,不如在这再看看他。”

看一眼少一眼,等人入了土,这辈子就再见不到。

“铁根这事怪不了谁,你看开一点,就当他解脱了。”程三顺的嘴就不会安慰人,想到什么问:“冬冬他妈知道这事吗?”

程冬爷爷点头,想点烟,又忍了回去,两只手握着放膝盖上,“通知了,说是会赶回来。”

程三顺一听,点点头到底没再说什么。

看眼旁边的张建国,把身上毯子捋了捋,缩缩脖子窝着不动了。

“住你家那孩子又过来了,说是不放心你们爷俩在这。刚我去看,他们三孩子凑一块睡着呢。”程冬爷爷抹了抹眼睛,“唉,都是好孩子。”

张建国这段时间才回来,不了解梁慎言的事,只是听家里老人说了些,好奇问程三顺,“那个小梁是哪里来的?我看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平时话不多,但还挺热心的。”

程三顺心大,每天一个屋檐下都发现不了什么,听了又开始吹牛,“那不是我们老程家祖坟显灵,送了个财神爷来吗?”

“别的不说,人是真的大方,跟程殊关系也好,等以后他考上大学,得让人家坐主桌。”

张建国笑他,活了大半辈子,可算明白事了。转头一想,这也是好事,人品性不坏,住家里就住家里,又给房租又帮忙,多个人还热闹。

程冬爷爷跟他们俩说话,恍惚间,又想起了程铁根没疯之前,他们爷俩也有这么说话的时候。

他们这一辈人,父子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可心里都为对方想。

房间外,三个老辈子聊着天,时间就不难熬了。

房间里,程殊半梦半醒间,下意识伸手去找梁慎言,摸到了又往人怀里靠了靠,嘟囔一声,觉得哪哪都是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