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早上五点多,天还蒙蒙亮。

程殊和梁慎言睡得正沉,床里侧的程冬也没醒,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所以外边有一点动静都很明显。

摩托车开了院子,熄了火过后,一个女人拎着两包东西下来。

进堂屋的时候,像是磕到了门槛,发出咚的一声。

梁慎言一向睡眠浅,有点小动静就醒了。

睁开眼给程殊拉了拉被子,又朝床角落蜷成一团的程冬看了眼,才扭头朝窗户看。

房间窗帘没拉拢,能看到一点外边走动的人。

院子里是来人了,有说话的声音。

就是不知道是来送东西的,还是来帮忙的。

这几天都院子里就没缺过人,梁慎言看了两眼就转回来。

他正打算再陪程殊眯会儿,刚侧过身,外边的说话声就朝他们房间门这边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给程殊拉高被子,挡住了被他枕在脑袋下的那只手。

梁慎言刚闭上眼睛,房间门就被推开了。

“一点多才睡,这会儿都还没醒呢。”程冬爷爷站在门边,擡手抹了一把脸,“三顺家的那两个孩子在,你先不进去了,让等他们再睡会儿。”

“不进去,看一眼孩子我心里踏实点。”女人说话的声音是本地口音,有点哑,“那孩子长大了,养得白净,都是你们带得好。”

程冬爷爷搓了搓手,揣回口袋,“自己玩着玩着就长大了,他爸就这么长大的。”

提到程铁根,门口俩人都沉默了。

程冬还没长大,程铁根就先走了,多少是让人唏嘘的。

程冬妈妈脸色憔悴,她才从县城赶回来。

夫妻俩分开了好几年,但哪能真无动于衷,人死了,仿佛把以前的吵闹也一块带走了。回到家,给人上了一炷香,望着照片里的那张脸,人是恍惚的。

又看了一眼床里边的程冬,她擡手抹了抹眼泪,“外边冷,把门关了让他们睡吧。”

程冬爷爷答应了声,边往外走边说:“程殊那孩子是来帮忙的,铁根走得突然,你也赶不回来,冬冬不懂事,只能麻烦他领着。”

“现在你回来了,既然离婚证还没扯,就还是两口子,再怎么忙也就忙最后几天,把程殊替下来,让人孩子该去学校去学校。等人埋了,你要去哪我跟你妈也不留你,冬冬还归我们养。”

程冬妈妈愣了一下,眼窝浅,眼泪掉下来,哽咽说:“爸,我不记恨你们,也不记恨铁根,这些事都是该我做的,我会做好,不让人笑话铁根。”

年轻时不懂事,结婚太早,性格不合又突然疯了一个,日子过不下去就走了。

家里老人不知道儿子怎么疯的,只觉得对不起儿媳妇,人走了,人前人后没说过一句不好,只想顾好这一疯一傻的父子俩。

“笑不笑话的,这些年了,他早不就不知道了。”程冬爷爷摆手,“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记得有冬冬这个儿子就行,不时回来看看。”

“等我们入土了,孩子要小你就照顾到他成年,要成年了也不用管他。”

杨秀娟眼泪止不住,心里酸得很。

后面俩人再说话,声音就远了,隔着门在房间里听不清楚。

梁慎言之前就听程殊提过这事,这会儿又听了一些,只觉得人这种动物,到底是复杂的。

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对错。

胳膊被压得麻了,他动了动,用另一只手去捏程殊耳朵,“醒了还装睡,还小啊。”

程殊睁开眼,圆溜溜的瞳仁盯着他,笑得一脸乖巧,“怎么知道我醒了?”

梁慎言抽出胳膊,拿起放一边的手机看时间,才五点半。

“平时睡着了打雷都不醒,刚才身上跟长了刺一样,能不知道?”

程殊撇撇嘴,伸长胳膊去抱他,他发现了,梁慎言不愧是经常跑步的人,身上有肌肉,抱着很舒服。

“其实他们快走了才醒的。”

梁慎言把手机放回去,活动了一下胳膊,摸摸他的脸颊,“回家接着睡?”

之前是程冬妈妈没回来,现在人回来了,程殊自然不用再守着。

但辈分上是亲的,要没事在这儿守着也行,让程冬妈妈腾出手去忙别的事。

只是程冬妈妈这一回来,过去的事又免不得会被提起。提起来的时候,难免又会拿程殊爸妈的事来一块说。

程殊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手肘杵着枕头,“怕我听到啊。”

梁慎言伸手捏了下他脸,“你不介意,我介意。”

他不喜欢别人议论程殊爸妈的事。一群活了几十岁的人,就算是无心、没恶意的,可翻来覆去的提,无意也成了有意的。

“那回吧。”程殊对上梁慎言认真的眼神,伸手去戳他锁骨,“回去又得洗个澡,身上都一股香烛味,快腌入味了。”

梁慎言知道程殊是在哄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拿了他外套递过去,“还以为你闻不出来。”

程殊接过外套穿好,“那你还抱了一晚上,现在你不嫌弃了啊?”

之前还嫌他啃藕的样子不好看,每回吃饭桌子跟碗筷都要擦三遍,现在倒是不嫌弃了。

“嫌弃。”梁慎言穿好衣服下床,回头看程殊正把程冬抱到外边一点的位置,“他醒来会不会找你?”

程殊摇头,“不会。”

换作别的小孩可能会,但程冬智力发育迟缓,心智才四岁,又天生钝感,再小一点的时候都不认生、不哭闹,一直都很好带。

梁慎言“嗯”了声,对着玻璃稍微抓了下头发。

程殊没他那么讲究,衣服拉链直接拽到顶,手往口袋里一插,下巴都塞进领口。

“我去叫老程,叫上他一起回去。”

这事儿他不怎么在意,顶多心里把对方骂一遍,可程三顺在意得很。

一想到等会儿人多起来,但凡有个嘴上不把门的说了什么给程三顺听见,程三顺这几天的靠谱形象都得崩塌,指不定跟人骂起来。

父子俩默契,他们才出房间,那边程三顺也从堂屋出来了。

程三顺揣着手,一脸不乐意,嘟嘟囔囔的,“人死了才回来,不知道做给谁看。”

程殊跟梁慎言对视了眼,走过去叫住他。

“你俩起了?那跟我一块回去。”程三顺黑着脸,一副不顺心的样,“都忙得差不多,来不来都一样。”

程殊心想,他爸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跟谁都能生气,不知道七老八十了是不是还这个样。

说不定牙齿都掉光了,还为了一张牌跟人吵架一晚。

“你不顺心别在这儿发,回家了你怎么嚷嚷都行。”

程三顺瞪他,一脸不满,“你还教训起老子来了?没大没小!走走走,哪儿都不如家里待着舒服,几晚没睡好了,回去得睡一天。”

梁慎言半闭着眼睛往前走,都没想插话。他住了这么一阵,要再不明白程殊跟程三顺的相处方式,就白住了。人父子俩拿吵架当玩,一点不要人操心。

从程冬家这儿回去,走路十分钟就到家了。

只是天太早,天阴沉沉的,吹着风,石板路都是水,看不到几个人,就见着他们三,走着小路上又冷又冻。

程三顺走前面,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嘴里叨叨叨的,还跟那儿念个不停。

程殊跟梁慎言跟在他后边,不出声地说小话。

“你说人都没了回来做什么?早干什么去了,前两天也不在,合着是等我跟你建国叔把事情做完了,再回来装个样子是吧。”

程三顺就不是一个吃亏的性子,尤其刚才一醒来就撞上程冬妈妈,人只喊了张建国没喊他,就更气了。

“程冬那么小呢,也舍得丢下,怎么当妈的?”

程殊跟梁慎言正在说买了暖气片的事,听到这句话,都是一愣。

程殊知道梁慎言一直很介意这件事,不然也不会为他出头那么多次。对他眨了眨眼,伸手碰他胳膊,小声哄他,“不要生气,我现在长大了,不会想那么多啦。”

“现在,我还有你啦。”

梁慎言没办法说不介意,他看到程冬现在的样子,会不自觉地去想那些年程殊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些。

现在程殊能护着程冬,那他自己呢,在学校里被欺负的时候,还不会打架还手的时候,谁能护着他。

看了一眼程殊,梁慎言捏捏他的手,摇了下头。

“忙死了,一堆事。”程三顺神经粗,一点不觉得话有什么问题,背着手走上台阶,“等我死了,办的时候就省一点,选一个风水好点的埋了,其他的用不了,反正我人都走了,享受不上,全给别人看的。”

前边提到他妈,程殊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边这句,他黑着脸直接走上前,一巴掌拍他爸背上。

“大清早的你晦不晦气?”

程三顺给他一拍,差点咳了起来,“你想谋杀老子啊!”

“你真是脑子有问题。”程殊给他气得都懒得说了,绕过他往前走,“你不嫌晦气,我都替你晦气。”

程三顺还没说什么,梁慎言也从他旁边过去了。

程三顺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看了看程殊气鼓鼓的背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笑了起来,“呸呸呸,回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是他们这边的习惯,说了不好的话得立即呸三下,呸完刚才说的话就可以不作数。

走前面的程殊,听见程三顺的动静,心里舒坦了点,嘴角也不撇着了。

一把年纪了,还不省心。

他们三回到家里,程三顺接热水随便洗了一下,跟他俩说一声就回房间补觉,让吃中午饭的时候再叫他。

程殊没他那么邋遢,还是洗了个澡才回的房间。

回的自己房间,没去梁慎言那儿。

房间里有一段时间晚上不睡人,就显得冷冷清清的。他站床边抖抖被子,摸着都觉得凉。

铺开被子,又关好窗户、拉好窗帘,正要躺床上去,就听到两声敲门动静。转头看见梁慎言换了衣服站那儿,脸上挂着笑。

程殊愣了愣,笑着钻到被子里,坐那儿用下巴抵着膝盖,“你要进来就关门,冷呢。”

理直气壮,像嫌人耽误他睡觉。

梁慎言笑容僵在嘴角,无奈叹了一声,有种被拿捏的感觉。擡脚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他才刚坐到床边,程殊就靠过来了。

“逗你玩呢。”程殊下巴抵在他肩上,笑得眼睛弯弯的,“你怎么也变得好骗了。”

“就你能骗到。”梁慎言偏过头,在他下巴亲了下,“快睡吧,不闹了。”

程殊眯了眯眼,“哦”了一声。

前两天能醒着全靠一股劲儿撑着,这两天全靠一股劲儿撑着,现在卸了劲儿,困意挡都挡不住,是真困了。

他凑过去又亲了亲梁慎言,然后往下缩进被子,等梁慎言躺下,就往他身上靠。

才小半个月,他们就已经习惯了搂在一块睡,暖和又心安的。

梁慎言一开始还拿手机回消息,但程殊睡得太香,暖乎乎的人,身上一股茶香的沐浴露味,很助眠。

没一会儿,他干脆放下手机,侧了侧身闭上眼补觉。

程冬妈妈回来后,后面几天程殊就不用再过去,周二就正常回学校上课。周五那天的假也销了,上山时间早,忙完了回家再去学校都来得及。

程三顺嘴上不乐意,但还是跟张建国一块在那边帮忙,只是不让程殊跟梁慎言再过去待着。

到底是白事,心里多少是介意的。

不过不用去帮忙,程殊也没闲下来。他好几天没去学校,高三的时间一直很紧张,一天能落下不少东西。

白天忙着补笔记,晚上又要做新布置的卷子,连跟梁慎言黏黏糊糊的时间都没了,睁眼就得去学校,闭眼前在写作业。

梁慎言看他这么努力,一对一辅导都耐心了不少。

一道题可以讲两遍,做得好了,就亲亲他嘴唇、揉揉他脑袋,跟奖励旁边五福的时候差不多。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周五那天,程殊跟程三顺早上四点多就要过去。他起床的时候,梁慎言也醒了,不过没跟着一块起,让他多穿件衣服,别又冻感冒。

程殊换好衣服,弯腰亲了他一下,答应说“好”。

出殡的时间是五点,时间一到,一队人排着队,身上都绑着孝布,拿着东西跟在棺材后面往山上走。

道士走在前面,让大家做什么,大家就跟着做什么。

到了新坟前,旁边的旧坟里葬的是程冬的两个祖祖,算起来也是程殊的祖祖。

擡棺入土,程冬妈妈领着程冬跪在坟前,一通哭声里,香烛纸钱洒了一地,程铁根的一生就彻底结束了。

这边完事了,程殊跟程三顺把身上的孝布解下来,给了程冬爷爷带回去,没跟他们一块回去吃早饭,直接回了家。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还黑,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雨。

等到这会儿下山,回去的路上天已经泛了白,云层边上隐隐透出点光,太阳露了头。

走到家门口,程三顺站在路边,用草蹭掉鞋边的泥,“可算是要出太阳了,雨再这么下,家里能长蘑菇。”

程殊站在那儿,一边蹭掉泥一边往院里看,一擡头,就正好看见梁慎言房间的门打开。

梁慎言看着他,站在房间门口没往外走。

眼神对上,程殊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天压在心里的那些沉闷,随着放晴得天气一块轻松了许多。

这个冬天,他有梁慎言了。

脸上的笑藏不住,程殊也不想藏,他本来就很高兴,回他爸的话,“啊,总算是天晴了。”

雨过天晴,会有好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