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剪刀(上)(152)
河边的剪刀(上)
清晨五点半,闹钟还没响,朱玉明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还是浓重的夜色,只有远处县城的路灯在雾气中泛着昏黄的光。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儿子。厨房的灯一亮,几只蟑螂迅速钻进了墙缝里。
朱玉明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和好的面团,开始揉面做馒头。她的手粗糙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拿剪刀而微微变形。面粉的香味渐渐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她机械地揉着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挂在墙上的日历——王成干已经三个月零十七天没回家了。
"妈,我闻到香味了。"王子轩揉着眼睛出现在厨房门口,校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头发乱得像鸡窝。
"快去洗脸刷牙,馒头马上就好。"朱玉明用沾满面粉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期中考试,妈给你蒸了个鸡蛋,补补脑子。"
儿子嘟囔着去了卫生间,朱玉明赶紧往锅里倒了点油,把昨晚剩下的青菜炒了炒。六点二十分,王子轩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时,她已经收拾好了理发工具——两把剪刀、三把梳子、一个电动推子、一条围布,全都塞进那个印着"美丽人生发廊"的旧帆布包里。
"妈,我们班张浩他爸昨天从广州回来了,给他带了双耐克鞋。"王子轩嘴里塞满馒头,含混不清地说。
朱玉明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你爸在长沙挣钱不容易,等过年他回来,妈让他给你买。"
"每次都这么说,过年又说等明年。"王子轩把筷子一放,书包甩在背上就要走。
"把鸡蛋吃了!"朱玉明追到门口,硬是把剥好的鸡蛋塞进儿子手里,"中午记得去小饭桌吃饭,别乱跑。"
送走儿子,朱玉明迅速收拾好碗筷,拎起理发包出了门。初冬的清晨,澧水河面上飘着薄雾,步行道上已经有不少晨练的老人。她在老位置支起那把印着"飘柔"广告的遮阳伞,摆好折叠椅,把写着"快剪5元"的纸板挂在伞骨上。
"朱师傅,今天这么早啊。"住在隔壁楼的李婶拎着菜篮子走过来,"给我孙子剪个头发,学校要检查仪容仪表。"
"好嘞,您坐。"朱玉明麻利地铺好围布,剪刀在她手指间灵活地转动。小男孩扭来扭去不配合,她也不恼,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乖,剪完给你吃糖。"
太阳渐渐升高,步行道上的人多了起来。朱玉明的摊位前排起了队,大多是附近的老人和孩子。她动作快,剪一个头不超过十分钟,收钱找零一气呵成。中午十二点半,人群散去,她数了数皱巴巴的钞票——六十五元,够今天的生活费了。
朱玉明从包里拿出保温饭盒,里面是早上剩下的一个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正吃着,手机响了,是王成干的视频通话。
"吃饭没?"屏幕里的男人黑瘦了不少,安全帽歪戴着,背景是嘈杂的工地。
"正吃着呢。"朱玉明把饭盒往镜头前晃了晃,"你今天怎么有空?"
"刚吃完饭,抽根烟的功夫。"王成干吐出一口烟雾,"儿子怎么样?"
"今天期中考试,早上还念叨你呢,说同学爸爸从广州回来带了耐克鞋。"
"这小兔崽子,就知道攀比!"王成干皱起眉头,"你知道我在这边多不容易吗?钢筋烫得能煎鸡蛋,一天干十二个小时..."
朱玉明感觉胸口发闷:"我没跟他说这些,就是...你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他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来回车票不要钱啊?耽误一天工就是三百块!"王成干的声音提高了,"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得攒钱给他将来买房..."
"我知道,都知道。"朱玉明突然觉得很累,"你去忙吧,我这边来客人了。"
挂断电话,朱玉明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哪有什么客人,她只是不想再听那些话。收拾好饭盒,她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睛。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湿冷,钻进她单薄的外套里。
下午的生意不如上午好,到四点半只剪了八个头。朱玉明开始收拾工具,得赶在五点前去学校接儿子。刚把伞收起来,手机又响了,是房东张阿姨。
"小朱啊,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别忘了啊。"
"张阿姨,我记得呢,明天就去银行取钱。"朱玉明嘴上应着,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王成干寄回来的两千块还剩多少。
"对了,我外甥女下个月结婚,你手艺好,到时候来给她做头发吧,我给你包个红包。"
"那敢情好,谢谢张阿姨。"挂掉电话,朱玉明苦笑了一下。红包能有多大?抵不上房租的零头。
接到王子轩时,男孩一脸不高兴:"妈,我想报奥数班,老师说我有天赋。"
"多少钱?"
"一学期两千四,每周六上午。"
朱玉明在心里快速计算着,两千四相当于她剪480个头,不吃不喝干十六天。"妈考虑考虑,先回家写作业吧。"
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王子轩一边吃一边抱怨不好吃。朱玉明没吭声,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儿子碗里。饭后,她洗碗,儿子写作业,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水龙头的哗哗声。
九点钟,朱玉明检查儿子作业时发现好几道题都做错了。"你怎么这么粗心?上课没听讲吗?"
"听了!就是听不懂!"王子轩突然爆发了,"我们班报辅导班的同学都会做,就我不会!"
朱玉明胸口一阵刺痛,她咬了咬嘴唇:"好,妈给你报,咱们明天就去交钱。"
哄儿子睡下后,朱玉明坐在阳台上发呆。月光照在澧水河上,泛着细碎的银光。她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给王成干发了条微信:"儿子要报奥数班,两千四,我答应了。"
消息发出去如石沉大海。朱玉明知道,丈夫这时候肯定已经睡了,明天一早看到消息又会埋怨她乱花钱。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去浴室洗澡。
热水冲在身上,朱玉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皮肤粗糙暗黄,胸部下垂得厉害。她才三十八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小腹,那里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十二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可见。
躺在床上,朱玉明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相册,翻看去年过年时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王成干搂着她的肩膀,儿子站在前面做鬼脸。那时候多好啊,虽然只团聚了短短七天。她放大照片,看着丈夫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手指往下滑,不小心点开了一个隐藏相册。里面是五年前她在镇上开理发店时的照片,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头发染成酒红色,笑容明媚。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会过这样的生活。
凌晨一点,王子轩房间的灯还亮着。朱玉明轻轻推开门,发现儿子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她小心地抱起男孩——他已经很重了,抱起来很吃力——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收拾书包时,一张皱巴巴的作文纸掉了出来,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爸爸在长沙打工,每年只能见到他一次。他很高很壮,手掌像砂纸一样粗糙。上次他回来,带我去河边放风筝,风筝飞得特别高,我从来没那么开心过。爸爸说等他挣够了钱就回来,再也不走了。我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因为妈妈太累了,她总是偷偷哭..."
朱玉明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她擦干眼泪,把作文折好放回书包,关灯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清晨,朱玉明照例五点半起床做早饭。刚把馒头放进蒸锅,门铃突然响了。这么早会是谁?她疑惑地打开门,顿时愣住了——王成干拎着行李袋站在门口,胡子拉碴,眼里布满血丝。
"你...你怎么回来了?"朱玉明声音发抖。
"昨晚梦见儿子哭,心里不踏实。"王成干放下行李,一把抱住妻子,"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扛这么久。"
朱玉明在他怀里僵住了,熟悉的烟草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多少个夜晚,她幻想着这个场景,现在真的发生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王子轩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下一秒就冲了过来,"爸爸!"
王成干抱起儿子转了个圈:"臭小子,想爸没?"
"想!特别想!"王子轩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撒手,"这次待多久?"
"请了三天假,加上路上两天,能待五天。"王成干放下儿子,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鞋盒,"看看,耐克最新款,你妈说同学有,爸也给你买。"
朱玉明看着儿子欢呼雀跃的样子,心里却算起了账:这双鞋至少六百,加上来回车票四百,五天误工费一千五...两千五百块就这么没了,够交三个月房租。
早饭时,王成干狼吞虎咽地吃了四个馒头,边吃边夸朱玉明手艺好。王子轩兴奋地说个不停,把学校里的事全倒了出来。朱玉明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父子俩夹菜。
"对了,奥数班的钱我微信转给你了。"王成干突然说,"儿子有出息,咱们得支持。"
朱玉明惊讶地抬头:"你...不嫌贵了?"
"贵是贵,但不能耽误孩子。"王成干挠挠头,"工头说得对,咱们这一代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再让孩子走老路。"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朱玉明突然觉得今天的馒头格外香甜。
今天恰恰是周日,上午,朱玉明还是去河边摆摊了,王成干说要带儿子去玩,好好玩两天。中午回来时,父子俩拎着一袋桔子和一条活鱼。
"妈,爸爸带我去游乐场了!还吃了肯德基!"王子轩兴奋地比划着,"过山车可刺激了!"
朱玉明看着丈夫:"不是说好省着点花吗?"
"偶尔一次,没事。"王成干笑着揽住她的肩,"晚上我做鱼,你歇着。"
下午,朱玉明提前收了摊。回到家时,王成干正在厨房忙活,儿子在客厅看电视。她想去帮忙,却被丈夫赶了出来:"说好了今天我做饭,你去躺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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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明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响,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多久没这样了?一家人团聚,丈夫下厨,儿子欢笑...她闭上眼睛,任由疲惫席卷全身。
晚饭确实丰盛,红烧鱼、炒青菜、紫菜蛋汤,还有王成干特意买的啤酒。王子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王成干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纠正儿子的用词。朱玉明小口喝着啤酒,感觉久违的放松。
"对了,我有个想法。"王成干给妻子夹了块鱼肚子,"我在长沙认识个包工头,他老婆在那边开了家美容院,生意特别好。你不是会理发吗?可以去学学美容,将来咱们也开一家。"
朱玉明筷子停住了:"那儿子怎么办?"
"带着一起去啊,长沙的教育不比这小县城强?"王成干越说越兴奋,"我都打听好了,有农民工子弟学校,学费不贵..."
"我不去。"朱玉明放下筷子,"儿子在这读得好好的,是重点小学,老师都说他聪明。去长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不适应呢?"
"你就是太保守!"王成干的嗓门提高了,"在这小地方有什么出息?我那些工友的孩子在长沙上学,英语说得跟外国人似的!"
"你小声点..."朱玉明看了眼儿子,男孩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我偏要说!"王成干灌了口啤酒,"你知道我在外面多不容易吗?住工棚吃盒饭,就为了多攒点钱。你们倒好,在这享清福!"
"享清福?"朱玉明声音发抖,"我每天五点起床,摆摊理发,接孩子做饭,辅导作业到半夜...这叫享清福?"
"至少不用风吹日晒!至少能睡床!"王成干拍了下桌子,碗筷叮当作响。
王子轩突然站起来,哭着跑进了房间。朱玉明想去追,却被丈夫拉住:"别管他,小孩子不能惯着。"
"你放开!"朱玉明挣脱开来,"一年到头不回家,一回来就发脾气,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王成干愣住了,酒似乎醒了一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在外面辛苦,可我们容易吗?"朱玉明的眼泪夺眶而出,"儿子想你的时候你在哪?我发烧三十九度还得坚持摆摊的时候你在哪?房东催租、儿子要交补习费的时候你在哪?"
王成干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对不起...我就是压力太大..."
朱玉明擦干眼泪,去儿子房间安慰孩子。等她哄睡王子轩出来,发现王成干已经收拾好了碗筷,正坐在阳台上抽烟。
她走过去,默默坐在旁边。夜风吹散了烟味,澧水河在月光下静静流淌。
"我明天一早就走。"王成干突然说。
"不是说要待五天吗?"
"工地上有事...再说,我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王成干掐灭烟头,"奥数班的钱我已经交了,你别太累着自己。"
朱玉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没亮,王成干就悄悄离开了。朱玉明假装睡着,听着丈夫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在儿子房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王子轩起床后发现爸爸走了,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朱玉明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早起做饭,河边摆摊,接孩子放学,辅导作业...
第三天下午,朱玉明正在给一位老人剪头发,手机突然响了。是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
"子轩妈妈,您能来学校一趟吗?子轩在体育课上摔倒了,胳膊可能骨折了..."
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朱玉明顾不上收拾工具,抓起包就往学校跑。一路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要是王成干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