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忆江南(65)
“你这个人坏得很啊!”慕笙戳着男人的脑门:“嫡母善待你,兄长对你也不错,你竟然……以怨报德,难怪会被恶鬼缠,都是报应!”
“我大概是随了我的母亲,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生来就是一副黑心肠。”男人自嘲,看着已经变成恶鬼的兄长:“姑娘说得没错,都是报应。像我这样的,死后应下十八层地狱。”
“确实应该下地狱,不过不用十八层。”慕笙中肯道:“我更想知道,你的这位兄长究竟是因何而死。”
男人攥着手,岔开话题:“我回来过,我是想过救他的。”
行恶时,心里全是恶念,转过头,又恢复了几分良知。行至半路,念及兄长对他的好,寻了个借口,返回树洞。他想把兄长从树洞里背出来,刚背起,听兄长问:“阿弟是故意的?”那声音,就像一闷棍,打在他的天灵盖儿上,瞬间使他僵在原地。
他结结巴巴地问:“兄长在说什么?”
“阿兄不怪你,阿兄听见了。”兄长的声音很轻很轻,从他的耳尖上轻轻抚过:“阿弟做得很好,懂得保护自己。下次,阿弟不妨换个办法。比如,直接告诉阿兄。”
这算什么?算他蠢,还是算他宽容大度,是个好哥哥。
猛地将人掀下去,揪着他的衣领道:“兄长是在嘲笑我吗?明明听见了,明明知道我是故意与兄长换的衣服,明知道我是故意让兄长代我受难,兄长还配合我演戏。兄长是想告诉我,我不如兄长聪明,不如兄长良善。”
“阿兄从未这样想过。”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的优越感显露出来。
他有外祖父母的疼惜,有嫡母的悉心教导,有祖父母无微不至的关心,还有父亲的虚情假意。他一出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呢?一出生就顶着外室子的身份,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没有外祖父母,母亲非打即骂,祖父母看不上他,父亲更是心里没他。兄长与他天壤之别,怎能知晓他的痛苦。
若他是兄长,他也可以轻飘飘地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松开手,直视兄长:“想不想的,又有什么打紧?毕竟兄长你说都说了。”
兄长红着眼睛,试图解释:“阿弟——”
“不要叫我阿弟,我与你没有那么多的情分!”男人拍打着树干:“你是嫡子,我是庶子。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说让我换个法子,换个什么法子?告诉兄长,求兄长为我做主?然后呢?待明日太阳升起,兄长如往常那般去书院读书,与朋友们讨论学问,我则要被我的朋友厌弃,甚至变着法儿的欺辱。”
兄长道:“他们不敢,他们家与咱们家有生意,但凡他们动了你,母亲与父亲一定会为你做主。”
这句话,彻底刺激到了男人。他冲着兄长吼:“你以为我是你吗?我的母亲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姨娘,她生不生气,发不发火,对于他们家的生意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不忌惮我的母亲,又怎会忌惮我?父亲?你信不信,他只会痛斥我,责骂我,嫌我给家里找事儿。他甚至还会问我,人家为什么只算计我,不算计你?”
兄长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怔住了,许久之后,诚意道歉:“是阿兄的错,阿兄从未真正的,站在你的角度去为你考虑。请你相信阿兄,阿兄从未觉得你有哪里不好。”
读书好坏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聪明,是否有真本事的标准。
兄长闭着眼睛:“阿兄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完正本《论语》,却分不清韭菜与麦苗,更不认得那些草药。阿兄可以与先生讨论策论如何写,却拿漏雨的屋子没办法。母亲说过,人,生来不同,没有固定的评判标准。就像朝廷,文官有文官的好,武官有武官的强,你能说他们哪个比哪个厉害?生了病,受了伤,还不是得去太医院找大夫。”
兄长睁开眼:“每一个来到这个世上的人都很重要!文官有文官做的事情,武官有武官守护的疆土。大夫可令人起死回生,厨子能让人吃饱饭。还有修屋的,种田的,养马的,他们哪个不重要?少了任何一个,都不会有街上的那些熙熙攘攘。”
男人似懂非懂,盯着兄长。
兄长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阿弟很厉害的,会修屋补瓦,还会雕刻各种各样的东西。阿弟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好师傅,遇到了一样可以当官,一样可以名扬天下,受人尊敬。阿弟忘了,六部之中有一部叫工部。”
周围传来走兽的声音,它们嗅到血腥味儿,朝着树洞聚集。兄长受伤,脑袋昏昏沉沉,走不快,跑不远。他背着兄长,连土坑都爬不上去。留在树洞里,他们会被那些饿极了的走兽分而食之。
兄长让男人藏在树洞里,说把野兽引开后,让他伺机逃走。待男人安全后,他会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他带人来救他。兄长还说,待明日太阳升起,让母亲去找父亲和姨娘,因材施教,为他寻一个适合的师傅,教适合他,也是他真正喜欢的本领。
他逃了,在兄长的掩护下,异常狼狈的回到家里。他去找姨娘,姨娘不在,遇见嫡母,被当成兄长。他从未感受过那样浓烈的母子之情。他发誓,他只是想贪恋那一刻的温暖,贪心地想要拥有一夜兄长的身份。他跟嫡母说阿弟不见了,让嫡母派人去寻寻。
嫡母命人将这件事告诉了姨娘,姨娘没有第一时间去寻他,反而来到嫡母这里兴师问罪,希望嫡母给予补偿。
知道母亲不爱自己,却从未想过,他的生死在母亲眼里什么都不是!终究是个孩子,没能管住自己失望的眼神。就是那个眼神,让母亲认出他并未兄长。母子连心,他知晓母亲在盘算什么,张了张嘴,并未说透。他想着,或许他真的可以取代兄长的位置。
做了一整宿噩梦,天光微亮时,偷偷跑去树洞那儿查看。土坑不见了,被乱七八糟的石头填满,树洞也消失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是母亲做的。兄长,被埋在那些石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