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

河灯

面前的郎君转过身来,街上的彩灯的烛光打在眼睫之上,落下一道晦暗的光影,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

“二郎?”闻清韶拍完肩就低头拨弄着满怀的漂亮河灯,半晌没听见他回答,擡起头来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然后她没等他应,就又欢快地捧起满怀的漂亮河灯,举到他面前,笑容如故:“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呀?”

贺余生擡眸,目光从发光的河灯落在了她如花笑靥上,眉间缓缓舒展,低声应道:“好。”

“这几个给你!”闻清韶怀里的河灯有七个,她仔仔细细在卖河灯的铺席上挑了好久,终于集齐了接近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

她挑了一个绿蓝靛三个浅色的河灯塞到他手上,自己留了四个色彩浓艳的,兴致盎然地催促道:“二郎,我们走吧!”

“我们去前面那个桥,那里人多热闹!”

“好。”贺余生仍是低声应着,神情无奈又纵容。

只是两人错身间,他侧头朝一个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一个矮瘦的人影隐匿消失在人群之中。

……

双桥大街之所以叫双桥大街,就是因为它是夹于州桥、津桥之间。靠近皇宫官府、贵胄府邸的是州桥,靠近平民百姓、店楼商铺的是津桥,以致于每次夜市都是后者更为热闹欢庆,前者只有一种空虚寡淡的高雅而没有什么人烟味。

闻清韶幼时也喜欢去津桥那里玩原因无它,那里的人可较之那些碎嘴的名门郎君亲切淳朴多了。

她那是虽不惧旁人异样的眼光,却还是喜欢更自在些。

闻清韶拉着贺余生一路走一路看,大有出一趟门把剩下半辈子的街提前逛完的感觉。

过了朱雀门,便是津桥。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呼啸破空声,紧接着的是天边乍现的五彩亮光!

闻清韶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捂住耳朵,怀里却又满是河灯,实在不好撒手放开。

下一瞬,耳边更是掀起一股几乎可以淹没人潮的欢呼热浪!

“烟花!”

“快看,是烟花啊!”

……

正当闻清韶手忙脚乱之际,一双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耳后……然后缓缓收合,削瘦修长的手指包裹住了她整个耳颊。

听觉被掩盖而减弱,触觉和视觉却变得更加敏感。

模糊低闷的欢呼声和沉重急促的心跳声中,娇俏的娘子缓缓擡头——

脚下砸落变形的玩具彩灯、郎君凌乱的衣摆、歪掉的披风系带、苍白冷淡的颈脖、脆弱到易碎的喉结、绷紧的浅淡唇线……一一映入眼帘。

最后,是那双一贯低垂着的眼睛,盛满背后万千烟火却又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眼睛。

安静的目光下,是吸食摄魂夺魄的深邃幽暗。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持着,却又有灼热滚烫的酥麻感从指间传来,钻入骨血。

这感觉来得莫名,却又无端的笃定,像是很早之前就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发芽,看似只用了一瞬实则蛰伏了许久。

璀璨而绚烂的火树银花在天边绽放,所有人都在为这欢呼奔跑着。

但两人心神却仿佛游离于此间之外,连胸腔此时的跳动也失了规律。

人群拥挤推搡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小娘子似乎又闻见了郎君身上夹杂着酒气的花香,不再似从前清淡而内敛,而是——

隐秘而馥郁。

闻清韶近乎狼狈地撇开目光,不再与他对视,眼睫不自主地颤动着。

怀里的河灯在迫不得已的挤压下,存在感越发鲜明。

就像捂在她耳颊上的那双手,突兀却又诡异的满足,如同身体早有却未发现的空缺被无意之中填满。

闻清韶仓皇地挣开他的手,扭头假装自然地看向天边,努力让感叹的语气显得真实应景:“咳,今晚的烟火真好看,二、二郎你快看。”

贺余生将停在在半空的手收回身侧,撚搓的动作极其细微温柔,带着温存的意味。

他目光随之移动,落在了她烟火映照而愈发生动鲜活的脸上。

闻清韶忐忑中听见他轻轻笑了一下:“确实好看。”

她松了口气,按下心中怪异冗杂的思绪,维持着笑容,却仍旧不敢回头看他:“走吧,马上就到津桥了。”

“好。”身后的郎君低声应了。

小娘子耳边仍未消散的触感又重了些许,她火急火燎地擡脚就走。

而郎君匆匆捡起地上的玩具和河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她的速度又慢了下来。

她还记得,身后的郎君太娇弱了,要是走快一点就要跟不上了。

两人一路无话穿梭在人群之中,越到桥边人就越来越多。

闻清韶没再继续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是避免走散,二是怕他被人撞倒之类的,就走在前面为他开路。

上了桥,那真的就是摩肩擦踵、人头攒动,闻清韶只好将大半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贺余生身上。

两人的距离不自觉越来越近,等她发现时,已经恢复到之前那种肩并肩的状态。

闻清韶有些泄气又无奈,她原打算和他保持距离的,这下……

只能先这样了,总不能看着他出事吧。

低落的情绪在她上了桥、看见湖面上一盏又一盏河灯时,立刻消散,甚至高昂了起来。

“好漂亮啊!”

她下意识拉着身旁的郎君朝桥头小跑过去,步伐欢快又自然,早已把之前那些别扭暧昧抛之脑后。

心心念念的只有放河灯。

贺余生自然不会提醒她,他贪恋并珍惜每一刻这种相处的机会。

湖面上散落河灯烛光缓慢流动,星星点点,灿若银河。

桥栏上的各色彩带随风飘荡,偶而蜻蜓点水搬略过湖面,仿佛天上的仙女下凡起舞,摇曳生姿。

闻清韶提起裙摆来到了湿漉漉的桥边,兴奋地蹲了下来,将怀里的河灯放在了地上。

“二郎,你身上有火折子吗?”她扭头问,莲目弯弯,笑靥如花。

贺余生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递了上去,弯腰垂首间,又是一股酒气和花香。

闻清韶默然看着手里被挤变形的河灯,笑容微敛,暗暗咬牙,她突然擡手朝她头上伸了过去——

“二郎,你看你这花都焉了,就别带了吧。”

说着她就将花随手抛入湖中,与那千万盏河灯作伴。

贺余生看了一眼,没甚反应。

但闻清韶权当自己已经出了气,转而又高高兴兴地点起了河灯。

贺余生默默地把自己怀里的三盏河灯递了过去。

闻清韶接过,顺口还说了句:“可惜没有墨笔,不然还可以在灯上写寄语。”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之前卖灯的铺主还问我要不要写来着,我着急回来找你,就没管。”

她不知道,她无意的一句话却又动摇了他好不容易按耐下来的渴/望。

“没事。”贺余生身侧的手动了动,压抑住揉她头的冲动,“我、我们还有机会。”

一定会有的。

“也是。”闻清韶也没郁闷太久,就重拾起了好心情。

她一一将河灯放了入湖中,只剩下最后一盏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他:“二郎,最后一个你来放吧。”

贺余生依言点头,唇角微掀,道:“好。”

闻清韶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空位,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无声地传递着。

贺余生藏起心中隐秘的雀跃,小心仔细地点燃了河灯里的灯芯,这可是她给他买的。

他熄灭火折子,身体微微前倾,正要把河灯放在湖面上,突然一道巨大的推力向他背部袭来——

短短一瞬间,贺余生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他像一片脆弱枯萎的叶片被飓风无情地卷入了冰冷的湖泊。

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之际,他听见了小娘子慌失措的叫喊声:“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