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小县令升职记62
深秋的荣庆班戏楼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如亦踩着满地落叶进门时,秦湘柳正在台上唱着《贵妃醉酒》。
如亦在二楼雅座坐下,小厮将湘妃帘卷起时,正看见秦向柳扮做的杨贵妃醉卧百花亭,鬓角的牡丹颤巍巍垂着。
他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时,指尖兰花状拂过鎏金酒壶,壶嘴竟真有桂花酿流入杯盏中。
秦湘柳轻轻晃动酒盏,酒香混着脂粉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赏。”如亦将荷包扔给小厮,里头只有一枚刻着翠柳的玉佩。
秦湘柳谢赏时换了身青竹长衫,衣襟处用银线绣着柳叶,倒比戏装更衬他弱柳扶风。
他双手捧着玉佩:“贵人这礼太重,湘柳当不起。”
如亦压下他举着的手,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旧伤疤:“前儿在古玩店见着块残玉,我瞧着上面刻的柳条特别精巧……”她拿起秦湘柳手掌的玉佩对着光细看,“掌柜的说原是御赐之物,可惜浸过牢狱血,再没人敢要了。”
如亦将玉佩放在秦湘柳摊开的掌心,手指触碰间,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想着浸过血的玉佩,总是不好的,便找人比着重新雕了一枚……你可还喜欢?”
“贵人说笑了,奴家怎会不喜。”秦湘柳握着玉佩的手一紧,将其塞进腰带里,随后低下头,“奴家给贵人沏茶。”
如亦见他用茶针挑开茶饼,然后温茶器、置茶:“秦老板沏茶的手艺,倒像江南府那边的路数。”
秦湘柳将碳炉上的沸水注入茶盏后迅速倒出:“家母原是宿州绣娘……”水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可惜十年前她因病离世,只剩这手煮茶功夫还像她。”
“我去过吴州,倒是没去过宿州,”如亦抿了口秦湘柳新沏的云雾茶,“想来也是人杰地灵之处。”
“再如何人杰地灵也染上了阴霾……”秦湘柳低下头摆弄着手边的茶具。
“这世间本不是非黑即白。”
一场秋雨给九月的京城添了几分凉意,如亦的马车驶离戏楼时,岱宗从暗巷闪出:“大人,十年前荣庆班的班主路过宿州,在一个村庄借宿时遇到抱着母亲尸体哭泣的秦湘柳。班主见他小小年纪便有几分风姿,就帮他把母亲安葬,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唱戏。”
“我感觉秦湘柳对班主有些生理性的惧怕。”
“这唱戏嘛,练功时被师傅毒打都是常事,特别是……”岱宗皱着眉,“特别是他唱的旦角,师傅为让他‘入戏’接受‘女娇娥’的身份,从小给他穿女装,一有不对就惩罚他……还想让他……只秦湘柳宁死不从这才作罢。”
“啧……”如亦掀起车帘,看雨幕中的戏楼灯火明灭,“你去点一下班主,就说秦湘柳我罩了!”
荣庆班后院的桂花树上的桂花被秋雨打落了一地,戏台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婉转凄洌。
“秦湘柳。”班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秦湘柳对着铜镜描眉的手一抖,黛笔在眼尾拖出条细长的墨痕。
“秦湘柳……”班主“砰”地一声推开门,“沈丞相府上来帖,邀你过府唱戏。”班主谄笑着递上洒金帖。
秦湘柳接过请帖,手指轻抚过帖角落款的“沈”字。
“我就说来京城好吧,京城贵人多。”班主自顾自地搓着手道,“不过,我听说这沈丞相不好女色,年近而立也无妻妾,你……”
秦湘柳指尖勾画着“沈”字,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心脏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起来。
班主没注意到秦湘柳的异样继续说道:“听说沈丞相一上台便砍了不少人……菜市口的血水冲了好几天都没冲干净……如果……这次,你怕是死也逃不了了……”
“沈大人砍的都是该死的人。”秦湘柳翻开请帖,指尖临摹着那笔走龙蛇的墨迹。
“你自求多福吧。”班主笑眯眯地兜着怀里的金锭离开。
……
靖安伯府水榭飘着茶香,如亦看着秦湘柳扮的窦娥甩着水袖唱着:“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青瓷盏中的云雾茶浮沉未定,如亦指尖忽然勾住秦湘柳翻飞的水袖。
秦湘柳扮的窦娥踉跄半步,他手撑在桌案上才堪堪稳住身形,而鬓边白花因为惯性掉落在如亦怀里。
“窦娥要六月飞雪鸣冤……”如亦掐了一朵粉黛别在秦湘柳鬓角,“本相倒觉得这六月飞雪不如首接沉冤得雪来得好,你觉得呢?”
秦湘柳的眼角微红:“大人说的总是对的。”
如亦站起身,对着戏班众人说道:“本相十分喜爱秦老板的戏,回去跟你们班主说,我要留他几日。”
“是。”
西风骤起,卷着银杏树叶掠过水榭。
红霞将秦湘柳带到书房,便见如亦正在案前撰写《江南府漕运案重审奏疏》。
秦湘柳卸了戏妆倚在案桌前,月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大人!”
如亦的笔尖停在“柳文宗”三字上:“十八年前,周世昌等人包揽漕粮征收,肆意苛索。
知州柳文宗上报知府。江南府知府受当时的崔尚书指示,将罪名反扣在柳文宗身上,未等大理寺复审便首接抄家灭族。”
“十八年前沉在运河的何止官粮?这满朝文武,有几人的朱紫袍服下不藏着人命。”秦湘柳望着“柳文宗”三个字满眼通红,“我忍辱偷生做这雌伏作态,只为等一位敢掀‘漕运案’的权臣!”
“崔尚书己死,只是还柳文宗一个清白罢。"
“大人……”秦湘柳手指虚虚地搭在如亦手腕上,“这己足够,我母亲说:人生在世,就图个‘清白’二字。”
“谢瑶环,明日让大理寺重核漕运账册,和江南府漕运案相关人员该杀头杀头,该收押收押……”
“是。”
“看着吧,”如亦拍了拍秦湘柳颤抖的手,“不用再唱《窦娥冤》,今年这雪定是清白的。”
“谢大人……”秦湘柳跪伏在地,消瘦的肩膀颤抖着。
他撩起衣袖擦拭眼角,随后抬起头泪眼盈盈望着如亦。
如亦递给秦湘柳一条锦帕:“别用袖口,眼角都蹭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