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曾几何时
临近傍晚时分。
陈老大的手续才总算办完,这还得多亏了杜昂提前打过招呼。
新城区,一家简陋到没有招牌的小面馆里。
地方是陈老大自己挑的,我本来想领他去个稍微上点档次的酒楼接风洗尘,完事顺带洗个澡再买两身像样的衣裳,也好为接下来的“招揽”工作开个好头,可没曾想一上车,他的嘴巴就没停过,念叨个没完,一会儿说那馆子的削面有多劲道,一会儿又夸老板的小菜下酒爽口,实在是懒得跟他多掰扯,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被他拽着往那小巷子里钻。
这小店不光门脸不大,屋内更是寒酸,满打满算十多平,几张掉漆的折叠桌,塑料椅子东倒西歪地摞着,比起一般的苍蝇馆子还要“苍蝇”。
陈老大熟门熟路地掀开门帘,里头立马飘出一股混着辣椒油和酱油的面香,呛得人鼻子一酸,却又忍不住咽口水。
“雷子,老三样昂!”
随便挑了个位置,他扯着大嗓门吆喝了一嗓子。
“诶,来啦!”
挂个脏兮兮半截帘的厨房内,里头立马有人应声,接着就看到个头戴油渍麻花厨师帽、腰上系着“莲花味精”大围裙的中年男人颠颠地跑了过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看起来非常的和善。
“哎哟喂大哥,可算来啦!有半月没见了吧,我还以为你上外地发财了呢,啧啧,还是这么精神!”
男人凑到跟前,手里还沾着面粉,说话时带着股子葱花香。
“我这熊样带那发财样嘛。”
陈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我和二盼介绍道:“这俩是我刚认识的老弟,别看年龄小,能量可相当不一般,我今天跟着他俩沾大光了,拿出你的手艺替我好好招待哈,我还老样子,他俩的面里少放芹菜碎,这年龄的孩子,估计吃不惯那股子冲味儿。”
说完又转头跟我们说道:“哥俩,这老板叫江雷,我年轻时候的老伙计,当年搁道上也是号人物,耍刀的本事没几个人能比的了。”
我正琢磨着“耍刀”是啥意思,二盼冷不丁开口发问:“老陈大哥,您说的是‘右手刀神江雷么’?”
这话一出口,被唤作雷子的中年厨子脸上的笑容立马变得含蓄起来,慌忙摆手:“啥刀神不刀神的,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就是个煮面的厨子。”
“哇趣,真是雷爷啊!”
可二盼眼里的光冒的更亮,拉着我小声嘀咕:“龙哥,你是不知道,这位雷爷前两年在咱市有多威风!一把虎头刀,半宿搁舞厅里干翻十五人,李涛那小子当年瞅他都哆嗦,我哥还跟他学过几天刀法呢!”
那雷子转身往厨房走时,我这才猛地注意到,他左边的袖管空荡荡地晃动,风一吹就贴在胳膊上,敢情居然是个残疾人。
陈老大见我盯着雷子的背影看个不停,端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大口,喉结滚了滚,忽然就叹了口气:“当年跟我们一块儿混的那帮老兄弟,现在想想,真是各有各的活法呐。”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眼神飘向门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这雷子,年轻时候跟我最铁,下手比谁都狠,后来出事儿进去蹲了几年,没想到在里头学会了厨艺,出狱后娶了个农村姑娘,现在开的这家面馆,孩子都上高中啦,逢年过节我俩倒是偶尔聚聚,不过他让我到家喝酒,我是真没好意思去,人家日子现在过安稳了,我这老光棍过去,总觉得格格不入。”
陈老大压低声音说道。
“看出来您二位关系不一般了,嘿嘿。”
我递上一支烟笑道。
“还有个阿坤,你俩这岁数估计没听过,老辈儿人都知道,当年为了抢个地盘,跟对面火拼,被人捅了三刀,直接倒在菜市场门口,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陈老大声音低了些,抓起两瓣蒜慢条斯理的剥皮呢喃:“那时候我们多疯啊,觉得拳头硬就是硬本事,现在想想,纯属特么瞎扯淡。”
正说着,雷子端着三大碗削面走了出来,面条根根粗细均匀,浮在红亮亮的汤里,上面撒着几片卤牛肉和绿油油的香菜,看着就非常有食欲。
同时托盘里还摆着一碟拍黄瓜、一碟酱肘子,四五瓶冰镇啤酒。
这么老些东西,他单凭右手撑着,居然一点都不带晃悠的,可想而知那腕力得多惊人。
“大哥,陪您喝两口,顺带让这俩老弟也尝尝我的手艺。”
见我满眼诧异,雷子微微一笑开口。
“来,整口。”
陈老大很随意的拿起啤酒,对着瓶口仰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下肚,他惬意的打了个嗝,自嘲地笑了笑:“雷子啊,你也算熬出头了,儿子快考大学了吧,听说成绩还不赖,安安稳稳的就挺好,再看看我,当年咱那帮人里,要么成家立业过踏实日子,要么像阿坤似的早早没了,还有几个在里头没日子出来,就我这个老光棍,快五十的人了,还叽霸没羞没臊地在街头晃悠,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我和二盼没接话,知道他这是触景生情。
“哥,您不是不能安稳,是不乐意安稳,要我说...”
雷子拖了把椅子坐到陈老大的跟前,低声道:“不行到我这儿来吧,发不了什么大财,但最起码有吃有喝不是。”
“拉倒吧,我什么屌样子自己最明白。”
陈老大直接摆手拒绝。
陈老大又喝了口酒,接着道:“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也会想,要是当年没瞎混胡混,是不是也能找个正经活儿,把家成了?可转念又一想,都特么这岁数了,啥也不会,还求个屁的能耐。”
“来,龙老弟、小盼子,咱喝酒喝酒!这说你时间多快啊,以前你哥跟我玩时候我就管他叫小盼子,现在到你了,还是小盼子,哈哈。”
可能是觉得冷落了我和二盼,陈老大晃了晃脑袋,抓起酒瓶冲向我俩。
“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
我浅笑着接茬。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却也掺着点说不出的感慨。
等我们吃完,陈老大起身就要结账,我和二盼争着抢着买单,都被他给拽住了。
“老弟啊,别看哥哥我穷的叮当响,但一码事就是一码事。”
陈老大攥着我的胳膊正色道:“知道雷子为啥不免单么?这就是规矩,到家里他可以请我海参鲍鱼,但在店里这就是买卖,全走人情了,生意还咋做?”
完事,又跟着雷子含蓄几句后,陈老大便招呼我和二盼上他家里坐坐。
考虑到“招揽”的正事还没进行,我当即兴冲冲的点点脑袋。
跟着陈老大拐了几道弯绕进一栋老院子里。
院子不大,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水泥打成的,看起来也有些年头,墙角堆着些废纸箱和旧家具,几间平房的墙皮都翘了起来,看着又破又小,透着股子寒酸劲儿。
“吱嘎..”
陈老大推开自家的门板,屋里光线昏暗,家具瞅着就很有年代感,沙发上的布都磨出了洞,最值钱的恐怕就堂屋正中间摆着的那尊半米来高的关公铜像。
铜像擦得锃亮,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眼神凌厉,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我当年费老鼻子劲儿才搞到手的,摆好些年了。”
盯着那尊二爷铜像,陈老大语气里透着股肃重:“做人嘛,就得像关二爷似的,讲义气,守本分,可惜我前半年没领悟,活的一塌糊涂。”
停顿几秒,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但凡我年轻时候真知道啥叫义气,现在也不至于过的这么狼狈。”
“对不住啦二爷,这两天遇上点糟心事,耽误您的香火喽。”
说话间,陈老大点燃铜像旁边的三柱清香插进了满是香灰的小炉子里,随即毕恭毕敬的双手抱拳,深鞠三躬。
我望着那尊关公像,再看看这简陋的屋子,忽然就懂了陈老大为啥守着这老院子不肯走,这儿有他的回忆,有他的念想,就算日子过得简单,就算常自嘲是“没羞没臊的老光棍”,可他心里还是有着几分信仰。
香刚一点燃,那股子独特的线香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潮味儿,倒也不呛人。
“进门就是客,也不是外人,快坐吧。”
陈老大回过身,指了指堂屋角落那两张掉了漆的木凳子,嗓门比刚才对着关公像时亮堂了些。
我和二盼刚把屁股挨到凳子上,就见他往裤兜里一掏,摸出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大泡泡糖”塑料盒子。
盒盖儿上印的卡通图案早就磨得看不清了,他捏着盒子边缘一掰,取出里头松散的烟丝和几张裁好的白纸,熟门熟路地抽了张纸铺在手心,抓了撮烟丝往上一撒,手指那么一卷,再沾点唾沫粘住封口,一根歪歪扭扭的旱烟就算卷好了。
随后他从另一个兜里摸出火柴,“嚓”地划亮一根,火苗子窜起来时,他眼皮往下一搭,凑着烟卷吸了两口,烟屁股立马红了。
“嘶..”
吐烟的时候,陈老大故意把头往旁边偏了偏,没让烟往我们这边飘,眯缝着的眼睛却直勾勾看向我,带着点看透世事的通透:“老弟,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哥不用猜也知道,说实话,你能瞧得上我这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东西,我打心眼儿里感激。”
说罢,他另外一只手的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发出“咚咚”的闷响,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但你瞅瞅我这把骨头,还有个啥用,走路都发飘,真没法再跟你们这帮小伙子似的,抄起家伙就往街头冲,病房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咱哥们儿的交情归交情,可生意是生意,我这身子骨,实在扛不起‘入伙’那俩字啊。”
“大哥,我也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跟您交朋友。”
我抿嘴接茬。
“先听我说完的。”
他把抽了没两口的半截烟往地上一丢,用脚碾了碾,接着道:“哥不跟你们藏着掖着,直接给你个准话吧,往后只要不找我借钱,也不用我把这条老命搭进去,你开口,我能为你做三件事,多了属实办不到,除此之外,你可别再跟我磨叽入伙的事儿了。”
“老陈大哥,我真没打算让您跟着我们小年轻去街头拼狠斗勇,您也瞧见了,我和我的那帮小兄弟,最大的也才二十出头,毛都没长齐,遇到点事儿就慌神,连跟人谈判都不敢大声说话,老话说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就是盼着您能给我们掌掌眼、把把关,遇到搞不定的坎儿,您点拨我们两句,比我们自己瞎琢磨十天半个月都管用。”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抛出“橄榄枝”。
自打在病房里,我亲眼看见他揣着雷管跟杜昂硬刚,我就认准这杆“老枪”了,这玩意儿就好像那原子弹似的,平时压根不用拿出来,但只要证明我们有,甭管是那些摆架子的老江湖,还是街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都得掂量掂量,实在是我们“龙腾公司”的根基实在太浅,既没认识几个能说上话的老前辈,也镇不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急需一尊镇宅宝。
听完我的话,陈老大没有立马跟腔,而是又从泡泡糖的盒子里抓了些烟丝,慢悠悠卷着第二根烟。
等火柴再次划亮,他才摇了摇头,语气无比的坚定:“老弟,不是哥不给你面子,你要是觉得哥还有点用处,刚刚那三件事的承诺,哥肯定认,但入伙的想法,你也收一收,不是我装逼吹牛,这些年,想拉我入伙的多了去,不管是做大买卖的,还是街头的小团伙,哪回不是好烟好酒伺候着?真要是想找个地方落脚,我早去了。”
他把卷好的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圈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散开:“我这辈子懒散惯了,年轻时混过、也栽过,现在就想挣俩零花钱,够自己吃口热饭、给关二爷上柱香就行,跟你们掺和到一块儿,规矩多,事儿也多,我这散漫了大半辈子的性子,受不了那约束。”
而后,他又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显然是把话给说死了。
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还有手里那根卷得紧实的旱烟,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挤出抹干笑,讪讪的点点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