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叮咚张书勇.QD

57

周月红顺着两旁长满青草、开遍野花的黄土大道跑得脚步匆匆,汗流浃背。

这条大道是引丹工地通向老家十林公社的路,沿途的九重、厚坡公社辖区十多里地皆为荒野,人烟稀落,所以视野还算开阔;周月红一边走一边手搭凉蓬,急切的朝向前面张望着。

半小时前,杏山北坡的碎石场上,叮叮当当的碎石声中,小葱附在周月红的耳边悄悄说道:“月红姐,我刚看见呼噜包了!”

周月红正在抡锤砸石,随口说道:“你别眼看花了吧,呼噜包怎会跑来这里?”

“是真的,我也看见了。”甜甜道,“二杆子也来了,就站在呼噜包的旁边!”

“那你们相互打招呼了吗?”

“没有。他俩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转头就跑!”

周月红一下陷于沉思之中,她恍惚记起,刚才上工时候,一辆牛车顺着食堂门前的路缓缓驶过,车上铺盖的被褥里面躺着个人,赶车的则以边沿很宽的麦秸帽遮脸,双手拢袖侧坐在车辕杆上;牛车经过她身旁时似乎稍稍停顿了下,被褥里面的人也在无声的蠕动着……

她和牛车,还有车上的人,仿佛电影里慢镜头似的,缓缓的擦身而过。

周月红仿佛猛的醒悟过来,她“呼”的扔下铁锤,迈开大步就朝山下跑去;背后传来小葱和甜甜的呼喊:“红姐,月红姐,你做什么呀?”

“周月红,你做什么去?”张石匠冲着周月红的背影厉声叫道,“中途离开,按旷工处理!”

周月红答也不答,一路奔下山后,开始顺着牛车刚才驶离的方向匆匆疾跑。

跑出十多里远,还是半个人影也未看到;周月红手脚并用的爬上路旁一道土岗,再次手搭凉蓬朝前望去,这次她发现前面三四里地远处,刚才看到过的牛车正在缓缓行驶着,车上除赶车的外,又另外坐着三个人。因为距离太远,牛车像火柴盒那么小,而人也只有小拇指那样大。

周月红跳下土岗,加快步子向前追去;翻过一道土岗,跑下一道土坡,忽然看见路边站着两个人,正是呼噜包和二杆子。

“周月红,你不好好在工地上干活,跑来这里干啥?”二杆子在问话的同时,瞟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呼噜包。

周月红顾不得拭去额前的汗粒,喘气问道:“我大是不是来了?”

“你大,你大是谁?”呼噜包冷笑一声问。

周月红答:“周大成!”

“哦,不是说你和周大成断绝父女关系,不再有任何往来了吗?”呼噜包阴阳怪气的问。

“你大是来了,刚在工地上偷偷的看过你了。”二杆子说着警惕的望了呼噜包一眼,“你心里知道就行,别再往前追了。你大不想让你看到他!”

这次呼噜包倒没打二杆子,只双手拢袖站在旁边,看也不看周月红一眼。

周月红没等二杆子说完,就越过他和呼噜包,快步朝前跑去。

又追了一里多地,翻过土岗,奔下土坡;这次周月红看到路边站着两个人,正是大舅和二舅。

“大舅二舅!”周月红叫道。

“哎!”大舅和二舅答应一声,目光悒悒的望着周月红,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周月红问:“我大来看我了?”

大舅叹了口气答:“是。瓜恋籽籽不恋瓜,你和你大断绝关系,连过春节也不回家;你大心里想你念你,实在忍不住了,就托我们赶着牛车拉他过来看看你!”

“你大……不想让你知道他来工地上看你的事情!”二舅补充说道。

“我想看看我大,见他一面!”周月红说。

大舅二舅双双拦在路中,语气决绝的说:“不行,你大他不想见你!”

周月红心里一阵绞痛,想了想又问:“大舅,刚才是你赶的牛车吗?”

“是。”大舅点头答道,“你大就躲在牛车上的被褥里看了你一眼!”

周月红问:“那现在呢,谁赶牛车?”

二舅答:“我们都下来了,现在牛自己在走。它记得回家的路!”

周月红趁着大舅二舅说话的机会,突然越过两人快步向前跑去;大舅和二舅急忙追在后面,边追边叫:“月红,月红!”

周月红只做没有听见,迈开大步加紧快跑;终于在一片小树林旁追上并超越了牛车,然后伸手拉住牛的缰绳,吆喝道:“喔,喔——”

拉车的是头老牛,摆了摆头,驯顺的停住脚步,尾巴在屁股后面摇来摇去驱赶着几只蚊蝇。

周月红终于看到大了。

大的后背垫起老高,半躺半坐在车厢里,双目沉静忧郁的凝望着她。大刚刚剃过头须的模样,脑门闪亮,下巴发青,看去极是精神,仿佛年轻了十岁,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情绪非常低落,好像刚刚大病过一场似的。

“妞妞……”大叫着她的小名。

周月红浑身一震,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童年时代,眼泪差点便滚滚涌落,哽咽着叫了一声:“大!”

“工地上忙吧?吃得饱不?”大振作情绪,笑眯眯的问。

“一点也不忙,而且吃得很好。”周月红忽然想起了呼噜包的话,笑着答道,“白天活不重,晚上事不多;按时上下工,周末看电影;逢了年过了节,大肉粉条、茶盅粗胳臂长的杠子馍可劲造……”

“那就好,那就好。怪不得你连过年也不回家,原来有肉有馍吃哩!”大竟相信了周月红的话,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咧嘴笑了。周月红问:“大,你在家里过得好吗?听说你生病了?”

“没有。我身体好好的,哪里就生了病了?”大垂下眼皮,嗓音也低沉了下去,“就是有时候……很想你!”

“大!”

“哎!”

父女二人一呼一应,同时含着眼泪笑了。

棉絮般的白云在天空里凝滞不动,金黄色的阳光静静的照射着碧青无垠的大地;天地晴明,荒野静寂,就连呼噜包、二杆子和大舅、二舅也站得远远的,没有过来打扰父女间的交流。

“妞妞,妞妞,”大忽然笑了,叫着周月红的小名道,“大给你讲个大年轻时候的故事吧!”

周月红像童年时代那样鼓掌跳脚,含泪欢呼:“好!”

大双目望着远方,沉默许久方絮絮讲道:

“那年大二十来岁吧,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时候;大年初三,被你爷爷派着出门去走亲戚,路过一片麦田,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孩正在田里放风筝。她放呀放呀,放呀放呀,怎么也放不起来,后来大就走上前去帮她放风筝。大也放不起来,我俩轮换着把风筝线牵在手里跑呀跑呀,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太阳偏过头顶时候,这才一拍脑门,猛的想了起来:呀,忘走亲戚了!”

周月红咯咯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每年的春节,大都要去往那片麦田,陪着那个漂亮女孩放风筝呀!”

“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个漂亮女孩就做了你妈。”大的嗓音转为忧伤低沉,“她陪我十六年后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只给我留下了你,留下了一串关于放风筝的故事!”

周月红眼泪忍不住“哗”的顺着脸颊淌落下来。

大艰难的转头望向远方,嘴里絮絮说道:“妞妞,人生在世,夫妻、父子、父女,都是百年前修来的缘分;大这辈子没能给你个好的出身,让你背负‘黑五类’子女的成分委屈活着。大对不起你,你别恨大……”

周月红伸手揩去大眼角的泪珠,道:“大,我不恨你。你别哭,等工程完工了,我就回去陪你,和你一起去到妈的坟前放风筝!”

“我没哭,我是高兴的!”大咧开嘴孩子似的笑了……

呼噜包、二杆子、大舅和二舅走了前来。呼噜包对大说道:“咱们该出发了。队里的牛和牛车说定只用两天,昨天已经耽误一天了,今天得连夜赶到家里!”

周月红诧异的问:“大,你们昨天就到了?夜里住在哪里?”

“还能住在哪里?靠着人家的屋檐呆坐一夜呗!”二杆子答。

“靠着人家的屋檐呆坐一夜,”周月红含着眼泪,喃喃念道,“靠着人家的屋檐呆坐一夜。大……”

“妞妞,回工地去吧,我们走了。记着以后遇事不要太犟太躁,咱得适应社会,不是让社会适应咱。大希望你过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如果再能找个疼你爱你的男人结婚,大就是在去陪你妈的路上也会含着眼泪笑的!”大望着周月红,恋恋不舍的说。

周月红道:“大,我送你们一程!”

周月红追着牛车走了一段又一段,直到太阳距离西山不到两杆来高的时候,大终于发话了:“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要摸黑路了!”

“大,我不想回!”周月红道。

大说:“回吧回吧。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实在舍不得你就站在路当中,你看着大,也让大看着你!”

周月红还要再追,但呼噜包、二杆子和大舅、二舅站成一排,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的去路;在叮当叮当的牛铃声中,牛车载着大辚辚远去了。

直到牛车驶出半里之外,呼噜包、二杆子和大舅、二舅方才转身跑步去追。

周月红站住路当中,在苍茫的夕晖里望着牛车吱呀吱呀渐渐驶远,变成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

中间稍凹、两侧凸起的黄土大道静静的向着东北方向延伸而去,有数不清的蝴蝶和蜜蜂在大道两旁的花草间嘤嗡翩飞。

“大,大!”周月红嘴里喃喃的念着,忽然疯狂的向前跑去;大约跑了二十余步后慢慢停下,张开双臂嘶声喊道,“大——”

“大——”

“大——”

喊声在苍凉空旷的荒野里反复旋响着。

在凄切的回音声中,周月红冲牛车和大消失的方向慢慢的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