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解脱吗
房间并不是很隔音, 依稀能听见江明颐和大伯他们的谈笑声,她动了动已经麻掉的手臂,栀绿的盖子应声落地。
落在地板上的动静沉闷, 远远抵不过透过门底缝隙传来的喧闹,江月停蹲下去捡起, 甫一起身便看到随意扔在被子上的手机亮起。
响到最后自动停掉,莫寻鹤没再打来, 江月停想, 他应该是以为自己在忙吧。
这样也好。
将近五点的时候,二伯母过来敲门, “出来搭把手,你看你妈她转都转不过来了。”
江月停顺手打开手机静音,听话的过去,“好。”
外面的牌局已经散了, 江明颐他们但仍围坐在那里侃天侃地,江月停扫了眼原先放茶的地方,已经不在了。
江澈见她过来,一把丢开简仪塞给他的擦桌子的活计,嫌弃的瘪嘴道:“懒死了。”
江月停无动于衷, 看也没看那张抹布, 扭头坐到最角落和二伯母一起摆放碗筷。
倒是简仪作出母亲威严,拧着江澈的耳朵让他给姐姐道歉。
江澈“嗷”的跳脚,一边闪躲着一边不情不愿的对江月停说:“对不起。”
不想大过年还要为这些事费心,江月停随意点了个头, 轻飘飘揭过去了。
简仪见状, 松口气,江月停却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简仪的态度很古怪,正要探寻又被二伯母拉着说话。
絮絮叨叨没有逻辑,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江月停有些庆幸,至少今天人很多,她不用提起心神去应付江明颐。
年夜饭很热闹,餐厅的灯盏开到最亮,平等均匀的落在每个人身上,二伯母烫的新卷发还有药水的气味,简仪脱下了围裙坐在江明颐身边,时不时夹菜给他,看上去很恩爱和睦。
春晚已经开始了,明亮的歌嗓唱出来很有感染力,耳熟能详的一首歌,五六岁的小孩坐不住,在客厅里来回跑动,撞翻一碟松子坚果。
简仪要起身去收拾,被江明颐拉住,“你好好吃着,让月停去,她照顾小孩比你有经验得多。”
江月停本就坐在最外面,看见小侄女摔倒,早就起身去拉她,侄女穿的厚没事,就是她起的太猛,膝盖直愣愣撞上了实木桌角。
大伯退休在家,不了解小辈们的近况,不由得问江明颐:“照顾小孩?月停在我眼里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怎么照顾小孩。”
江明颐与他碰杯,眉宇间竟有几缕高兴,“嗐,都是大姑娘一个了,她现在在附小当班主任呢!”
“嚯,你先前还总说月停不成器,养姑娘没用,你瞧瞧,这才几年就进附小还当上班主任啦。”大伯闻言,揶揄老三道。
不等江明颐继续说,二伯又开口:“可不是,我以前就觉得月停这丫头主意大,你看看考了个好大学,玩几年回来又进小学当老师,找的对象比她还有出息呢,我看老三就等着享福吧。”
江月停面无表情的听着,若不是前几年她时常收到江明颐发来的谩骂信息,她现在可能还真会以为江明颐是当父亲的替女儿骄傲。
江明颐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听到两位哥哥不同于往日的话,顺嘴就说:“可不嘛,她跟她对象都有出息,小澈原来一直找不到学校,她对象一出手就办妥了,我一把大年纪哪里跑得动那些。”
丝毫没察觉到江月停倏地望过来的眼神,连简仪在桌下掐他,他也擡手撇开。
江明颐舌头发麻,说话也有些吞音,“要我说,当女人的还是要找个厉害的男的镇住,你看她指不定在海城受什么气,现在想明白回来多好。”
说罢,还指点着:“啧,早回来当老师不就好了,说不定小澈都不用跑另一个区的差学校白读几年书。”
膝盖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意,江月停脑子发懵,手上还握着把沾了灰的坚果。
她站起来,声线不自觉带上颤意,问:“你让莫寻鹤给江澈找学校了吗?”
向兄弟们传授养儿育女方法的江明颐一时顿住,不满自己被打断。
尤其是见江月停这样没大没小跟自己说话,做父亲的掌控欲登时爆满,又黑又浓的眉皱着,“刚夸你两句就飘了?好好给你弟弟妹妹们当个榜样做不到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副与江月停三四分相似的脸沉起来,显得格外威严,江月停小时候最怕他这样。
很凶。
桌上碗筷相撞的声音也没了,几位长辈面面相觑,随即打圆场,“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快给你爸道个歉,长辈面前就这么不懂事?”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不知道是谁抓住她手臂的手用了力,她被迫往前踉跄几步,膝盖牵扯到的痛意丝丝缕缕的盘绕着敏感神经。
江月停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江澈,握住他手臂,重复问:“谁给你办的入学。”
江澈挣扎着要她松开,桌上一圈人哄闹着让江月停放手,“你疯了吗江月停,那是你弟弟!”
江澈应声哭起来,嚎得一众大人又去哄他,拽着江月停的身子往后撤。
江明颐噌地一下起来,撇开七脚八手要拦他的人,毫无停顿的一巴掌甩到江月停脸上。
“我就不该生下你,赔钱货!甩脸子甩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白皙的脸颊顿时浮上巴掌印,红到渗出红血丝,她的眼眶涌出生理性眼泪。
“是什么时候的事?”冷眼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中年男人,江月停盯着通红的半边脸,再一次重复问道。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晰了不是么。
第一次在大街上被江明颐拦住,威逼她给江澈找关系进学校,后来不了了之她还天真的以为是她摆出来的那些话让江明颐看清了。
她以为江明颐会在意她的事业,毕竟她如他所愿,终于回到了江沅,对他“尽孝”。
直到现在,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那些她以为的各自安好,不过是莫寻鹤替她摆平了江明颐。
那些她以为的平等健康的恋爱,早就掺杂进她父亲理所应当的可以随意找莫喜欢汲取的利益。
所以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江明颐到底以她的名义找莫寻鹤要了多少“好处”。
江澈的入学资格丶那份用来炫耀的茶丶以及莫寻鹤究竟许了他什么样的好处换来她的安宁……
难怪,难怪简仪看她的眼神带着小心……
“你装什么装,真当我不知道你跟那个男的住一块去了,我把你养这么大,他难道不该帮衬着长辈吗!”江明颐声音大到震得她耳朵发疼。
住到一起。
原来她的父亲就这么想她,江月停忽然笑起来,嗤笑道:“是,所以就算我死外面也得给你创造点价值对吧,毕竟口口声声生我养我的你,实际上嫌弃的要死。”
简仪要开拉江明颐,让他少说点,江明颐喘着粗气:“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怨言!”
“我拍戏,你说我在外面乱混丢你的脸,好,我回来了,可我回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怎么说的,你说我有能力了不该和父母住一起。”
“对,是我思虑不周,我搬出去就是了,t那我在租的房子里险些被坏人尾随,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说的!”
喉间酸意翻腾,鼓胀又紧缩,江月停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才能继续说:“你说,江月停,你活该。”
“我一直不明白,我只是喜欢拍戏,我去做了,即便没有成功,也不应该被自己的父亲,被你江明颐指着鼻子骂□□!”
“啪——”,江月停偏过脸,两秒之后才虚捂着脸看回去。
江明颐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几不可察的颤抖着。
“或许在海城,我就应该死掉。”江月停说。
众人慌乱的去拦江月停,害怕她真的做出什么傻事来。
江明颐还站在原地,沉声说:“都不准去管她!死外面最好!我就当没生过她!”
江月停还扶在门框上的手蓦地用力,骨节凸起,好像脸上以及腿上的痛意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一句话。
是解脱吗,是的吧。
夜风微凉,她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人很少,大概都在家里吃年夜饭。
眼里那些泪意早被冷风吹干,江月停搓了搓只穿着件薄衣的手臂,打了个颤。
除夕夜的车也好少,她站在公交站台,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急着回家的出租车。
司机大叔望了眼后视镜,不由得关心道:“这么冷的天,咋穿这么少呢姑娘。”
说着,大叔调高车内温度,脚下烘来的热温有暂时的回暖,江月停不好意思的笑笑,“忘记了。”
大叔也笑,他家姑娘也跟江月停一般大,“欸呀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空调房里待太久了,出来忘记穿外套了吧。”
“去和春酒店吧,师傅。”江月停说完,便靠在椅背阖上了眼。
听到目的地名,大叔一时愣住,很快又松开手刹,啓动车子离开这一片老城区。
车载电台播放着某一档相声,自带的笑声衬得这一方小小空间里更加安静。
司机大叔浑然不觉,跟江月停唠嗑,说今年好像比往年热闹得多。
江月停微微张口,大叔已经打开蓝牙,应该是他的女儿打来的。
“欸哟我马上到家啦,再送完最后一个乘客……当然有,现买的酥皮鸭呢,好好。”
路灯也装饰得很漂亮,挂着许多红灯笼,黄色的灯光映入车窗,明灭打在她身上,晕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江月停用力眨了下眼,终于在飞驰而过的灯柱上看清了上面的字。
“新年快乐,万事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