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树下
一直到元宵节的前一天, 江月停都和莫寻鹤待在一起,睡到自然醒,再脑袋空空的跟着他的安排走。
她觉得他们就像陷入热恋的情侣, 密不可分,莫寻鹤在她视野里消失一分钟, 她都忍不住去猜测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
而这种感觉随着一通又一通被他拒接或者静音的电话,来得愈发汹涌。
莫寻鹤喜欢她, 她很清楚, 也正是如此,她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他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
不愿成为攀附他的凌霄花, 随时可以被斩断,被遗弃。
即便贪恋温柔,这半年以来,他给的已经足够多了, 多到她快要承受不住。
况且,若要追根溯源,莫寻鹤对她的爱大概也是因为一开始约定好的“陪他说话”,而她也同样怀有不纯粹目的。
什么也不说,被蒙在鼓里的温柔, 已经快要溺死她了, 再贪恋下去,她是不是连清醒的脱身都做不到……
家人,朋友以及爱人,这样的亲密关系是她从来不敢奢求永远拥有的。
江月停坐在副驾, 小心翼翼放下一点车窗, 太阳西斜,天边映出油彩似的火烧云。
红得心慌。
像被裹挟在晚风里的一团流云, 听见远方空渺的呼唤,心口抖得不行,直到停滞许久的强风席卷而来,消散于天际。
车子碾过石板路,掉落一地的枯黄落叶随风扬起,复又缓缓坠落,恢复原貌。
之前找杨奶奶做的旗袍已经完工,江月停在早上收到信息时便心生期待。
莫寻鹤停好车,绕到副驾这边伸手接她,然后将她的手挎在臂弯之中。
江月停顺势捏了捏他的手臂,借着低头查看衣服的动作,说:“杨奶奶在看我们呢。”
“好看当然要看。”莫寻鹤理所当然的说道,旋即擡脸对着站在大门外的杨奶奶牵唇笑着。
江月停声音微滞,慢吞吞道:“幼稚。”
这一处是私人庄园,铁门外爬满了风车茉莉,青绿浓茵得喜人,呈半弧状盖住大门的原本模样,并不显得凌乱,花蕊冒出尖芽,于落日馀晖中散发出些许青涩气味。
鼻息间尽是清风,她看了看莫寻鹤的侧脸,在他看回来的瞬间收回眷恋的目光。
手掌用了力,莫寻鹤大约只以为她在玩闹,同样稍用力回握住她。
“冷了吗?放我口袋里吧。”
江月停摇头:“不冷。”
杨奶奶站在大门前,笑得和蔼慈祥,等江月停上来后牵着她往里面走。
莫寻鹤被落在后面,还得了杨奶奶一个白眼,对莫寻鹤做的事门儿清。
莫寻鹤动作顿住一瞬,自觉转身去给她们泡花茶了。
比起上一回的成衣,这一次的旗袍显而易见的更适合江月停。
以翡翠色丝绸为主,翩飞的墨鸟沿着曲线延展,细腻柔和的触感滑过手心,款步走来托得她摇曳生姿。
江月停听从杨奶奶的话,坐在梳妆镜前,不由问道:“还要重新上妆吗?”
木梳擦过头皮,杨芝用手拢着黑发慢慢往下梳着,为她解释:“上妆倒是其次,家里也没什么孩子,看到你们来啊,高兴。”
杨芝勾起江月停披散的长发,继续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旗袍,不说大部分,也能揣摩出一些姑娘的想法。”
“有些人来了一次就不再来,我知道她们是觉得自己穿上不好看,觉得不适合旗袍,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全看自己喜欢罢。”
杨芝絮絮叨叨说着,找到根簪子,熟拈地挽起江月停脑后的长发,最后穿进去固定住长发。
复古的木边圆镜映出端坐着的她,笑起来时唇边的两颗偏红小痣也跟着动,不是梨涡,却也盛满醉意。
站在二楼楼梯里面,杨芝轻擡下巴,示意江月停看底下的莫寻鹤。
莫寻鹤站在楼梯口,呈仰望姿态看着江月停,残馀阳光透过窗斑驳落在他脸侧,有些晃眼。
很久之后,江月停才意识到,比日光还耀眼的,是他。
她记得这楼梯很短,走上来要不了一分钟,可是为什么现在仿若与莫寻鹤隔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呢。
握住栏杆的手不断冒着汗,手指得用力抓紧才能稳住即将t倒下的身子,敏感肌肤再次溃不成军的泛着热气。
江月停缓缓吐息,又下意识收紧小腹,高跟鞋不好下楼梯,她只能小心握着扶手,另只手搭在腿侧,按住跃动的裙摆。
莫寻鹤始终站在原地,并没有在江月停高高提起的心神中伸出手。
这一段楼梯或许是她走过最艰难的一段。
不是因为踩空,因为她走得无比认真,更不是担心前路会有未知深渊,她知道莫寻鹤在呢。
艰难到她胸腔堵涩,缠绕着再经不起摧打的心脏。
最后一阶,江月停太已经低头调整好情绪。
矜持地朝莫寻鹤擡起手,手心向下,腕骨微弓,站在与他齐高的地方。
算是她最后的一点自尊吧,江月停想。
莫寻鹤轻笑一声,任由这只换了新衣服的傲娇猫儿作,短暂弯腰,从身后收回手去托住等待已久的手。
“今晚,我是否有幸邀您共进晚餐?”
江月停微睨着眸子,遮掩住许多晦暗苦涩的情绪翻涌,“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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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许最后一夜的放纵,准许自己自私,准许她有不舍。
莫寻鹤什么也不知道,他很高兴江月停终于穿上了这一件许多年前他设计出的衣服。
九岁那年,他回到父母的故乡,常年的语言环境使然,他没办法很快融入同学之中。
蹩脚的普通话,夹杂着英文,以及过于精致的面容成为他被孤立的源头。
即便他什么也没做,同样在上课前会收到来自下水道的死老鼠,肮脏,腥臭与恶心。
他寻求老师的帮助,没有得到回应,他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普通话说的太差,老师没办法准确理解到他的诉求。
比照689页的新华字典,他工整写出一份没有错别字的信,交给看上去最有威严的班主任,希望对方能解决或制止其他同学对他的欺负。
班主任点头了,他开心回到座位,以为一切都会解决。
可是,直到放学他都没有听见班主任的只言片语,那一年的江沅还是老式教学楼,地板是水泥铺的,走来走去会扬起许多灰。
被一群人堵在废弃教室时,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会受伤,他其实很怕疼。
男子汉也不喜欢疼痛。
双拳难敌众人接二连三的恶意,舌尖尝到腥甜,流鼻血了,汩汩往下冒,呆愣愣的抹了一把,却糊得脸上到处都是。
那群人被吓到,跑得比谁都快。
莫寻鹤捡起角落里被踩上很多脚印的书包,有点重,或许是书太多,也可能是已经散架了的玩具汽车与机器人。
他冷静的回忆妈妈教给他的方法,直起身,挽起脏脏的衣角堵住流血的鼻子。
校园里早就人去楼空,除去池塘里乍起的蛙叫,只有他蹲在地上等待鼻血止住。
“你怎么这么笨呀,老师说过流鼻血不可以仰头的!”
莫寻鹤下意识擡头,看见穿着厚厚冬衣的小女孩朝自己走过来。
眼睛很大,圆溜溜的像杨奶奶家养的那只橘猫,好奇的盯着他脏兮兮的脸,问:“你是被人欺负了吗?”
男孩子的自尊心作祟,他斩钉截铁的摇头,“我只是摔了一跤。”
老师教她要尊重同学,所以江月停尽管不相信,也没反驳他脸上明显是被打出来的瘀青。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肉肉的手指底下还有着十个肉窝,好心展开纸巾替换他已经浸湿的脏衣服。
“下次流鼻血一定不要仰头哦,大人说这样很危险的。”
莫寻鹤感觉到她按在自己脑后的手心很烫,止不住的眼神飘忽,想要看见她。
江月停制住他的动作,小声说:“不要乱动嘛,待会儿又要流成长长一条河啦!”
闷声闷气的开口,小男孩的嗓音还很稚嫩,口音怪异道:“骗人。”
他跟在要回家的江月停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仍被江月停察觉到。
她几步走回来,从垃圾桶后面揪出蹲在地上,透过空隙看她的莫寻鹤,问道:“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快回家去呀。”
莫寻鹤抿着唇不说话,他拉住皱着眉又要离开的江月停,把书包放到面前,拿出许多玩具。
江月停新奇的停下来,两人坐在路边一起拼那一副已经裂开小半的乐高。
柔和清风吹拂而过,红枫树下,飘落一地渐变枫叶。
江月停拈起刚好沾到他肩头的那一片枫叶,惊喜地举高到头顶,“看,小鸟也喜欢漂亮的大树。”
莫寻鹤仰起头,一只黑色的小鸟自墙头而来,停留在树梢,抖抖翅膀竟落在他的眼前。
两人对视一眼,压抑着喜悦,轻轻伸出手指。
小小的喙啄着羽毛,圆圆的脑袋左右看看,最后短暂停留在莫寻鹤的手上。
屏住呼吸,他僵直住身体不敢动弹,直到叼走那片纸屑,黑鸟振翅飞走。
江月停指着停在墙头的小鸟,兴奋的说:“我们以后也要像它一样,飞得高高的!”
“会飞很远吗?”莫寻鹤仰头看着站起来的江月停问。
这只小鸟短暂停留,带走最不起眼的纸屑,已经飞走。
想起唯独看进去的童话书,江月停连连点头,“小鸟当然要飞很远,不然怎么长大呢。”
莫寻鹤握着脏兮兮的书包带,低头拼好最后一块,递给她,说:“那就飞很远。”
红枫树下,一句祝福。
困住他们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