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腥花瓣
二院属于专科型医院, 拥有更专业的治疗团队与更加精细化的治疗器械,当初叶汶所在的疗养院就是二院新辟的。
让司机掉头前往二院,下车后江月停一路上差点腿软跑不动。
长长甬道的尽头紧闭, 手术室大门头顶高悬着鲜红的[手术中],机械电子钟表滴答跳动数字。
江月停只来得及晃眼看见墙上不断更叠的秒钟, 池和景把东西往护士站一推,赶上来。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她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以及焦灼在门口来回走动的女性。
听见脚步声, 他们齐齐擡眼望过来。
莫继远脸上的表情沉重,原本妥帖齐整的西装此刻被压出几条褶皱, 自周身蔓延开来的威压令江月停呼吸微窒。
身后又叠来遑遑脚步声,她撑着墙往后看,叶汶由叶叔搀扶着过来,径直走到手术室门口。
带起的一阵凉风拂过墙边站立的江月停, 贴在身侧的手握了握,她走过去,却在半途卡住,因为叶汶说的话而僵在原地。
“到底为什么会出车祸!他为什么会去那架桥!”叶汶用拐棍用力敲击地板,发出沉闷落入众人心头的响声。
为什么要去那架桥, 他不可能会是医院电话里说的开车抢道那种人, 就算着急也不可能去做这种危害生命的事。
何况,谁都知道那一年莫寻鹤因为撞上大桥护栏而留下了至今未愈的伤。
耳边进进出出都是忙乱的动静,玻璃瓶碰撞,胶带撕扯, 还有鞋底摩擦过地板的刺耳。
江月停动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池和景朝她摇头, 无法说什么,只是想要拉住她,却被江月停垂眸,按住手移开。
“奶奶……”她站在叶汶面前,声音都要跌得快与地齐平。
叶汶缓缓转过头,沉下嗓子,厉声开口:“你别这么叫我!”
脸色刷的变白,江月停嘴唇嗫喏两下,反驳无能。
都知道,都知道他是来接她的路上出了车祸。
全都是因为她,她是麻烦精,是他的拖累。
良久。
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祈求,她局促又不安的问:“莫寻鹤怎么样了?他进去多久了,医生……医生怎么说的?”
深吸好几口气,叶汶方才喘过来,目光里带着明显的痛心疾首,那眼神看得江月停心惊。
敏锐察觉到叶汶面色不正常,叶叔忙不叠倒出降压药,和着温水让叶汶吃下去。
早在莫寻鹤被送来的途中,莫继远当初为莫寻鹤养的医疗团队就准备好了。
江月停得不到回应,没人应答她,池和景咬牙,拉着她坐到角落里不断安慰着。
光线斑驳,疲惫不堪的身躯站不住,她的唇色亦是惨白,江月停紧紧握住自己的另只手,期许它别再抖了,她好像快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了。
手术室仍然紧闭着,清晰可闻的消毒水味,短暂出来又匆匆进去的医生。
所有消息都隔绝开了她,像陌生人一样被排挤在外。
——[手术中]暗掉。
主治医生先出来,莫继远和妻子许芸迎上去,医生摘下口罩:“手术成功,先去icu观察三天,醒来看看有没有并发症。”
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温医生直接道:安全气囊很大程度上保护了他的头部,加上他有意识的往回掰方向盘,才不至于进一步使听力受损。”
听到最后一句话,许芸忽然啜泣出声,连连点头,“好好,幸好幸好。”
莫继远揽着妻子的肩,支撑着她,凝声问:“温医生,那下个月的手术还能继续吗?”
作为莫寻鹤的几年来的主治医生,自然也知道莫先生规划的这场原定在六月中旬的听力重建手术,
温允辞严肃认真道:“莫先生,当务之急是要等患者渡过危险期。”
vip病房。
并不允许外人探视,程亦凌晨赶来时也被叶叔拦在了门外。
“没事吧,手术结束了,是没事了的意思吧?”程亦在外面来回踱步,抓耳挠腮的往里面看。
刚输完营养液出来的护士瞪他,警告道:“安静点。”
叶叔抓住程亦退远些,“医生说很成功,程亦少爷您也安静点,别闹到里面了,先生在呢。”
接连被要求安静,他看了圈走廊,来回走动的护士像踩着云一样又稳又轻,自觉噤了声。
目光忽然停在门外缩成一团的人身上,刚要张口又被叶叔眼疾手快地拉住胳膊,想要制止他。
程亦手一甩,走过去站在江月停面前,拧眉,“你还在这做什么?”
江月停没应,她稍微动了动麻掉的腿,短短几步走得极为艰难。
她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莫继远漠视她的存在,许芸临走前恨恨看着她,警告她识相的话最好离莫寻鹤远一点,否则后果自负。
太晚了,没让池和景久留,她让她带着东西先回去。
程亦看着这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说什么,又碍于她是莫寻鹤喜欢的人,最后都咽了回去。
他隔着两步距离跟在她身后,一同从门外往病床上看,方方窄窄的透明玻璃只能看见白色床尾。
病房里只有莫继远在里面,温医生低声交代着注意事项,擡手将输液的调慢了些。
“我们会时刻关注着他,您放心,后续还需要您和太太在,隔壁有家属休息室,您先休息下吧。”
心率监护仪平稳波动着,莫继远最后看了眼床上的莫寻鹤,同温医生一齐出门。
扒着门的两人猝不及防与莫继远对视上,程亦讪笑声,“莫叔叔,寻鹤怎么样了?”
莫继远点点头,口吻平和:“应当没大碍了,辛苦你跑一趟了。”
“哪里的话,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这句话并不作伪,程亦说道,天知道他在公司加班,听到他爹打来电话时吓得魂儿差点飞了。
跨江大桥的事故发生时众人只以为是惯见的车祸,不知道是哪位路人拍下了事故现场,好事地传到了网络平台,同城一刷直接顶到了三十开外的热搜。
只因为莫寻鹤开的那辆车除了是辆连号布加迪外,在撞毁之后,里面迸开的艾莎与厄尔瓜多玫瑰挥洒一地。
沥青大桥上翻飞出鲜红花瓣,脆弱花瓣上斑驳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液,宛若凋零一地的血色玫瑰。
玫瑰与血液的气味交织。
掰扯出痴情富公子为爱殉情等乱七八糟的假故事。
他们这一圈一传十,十传百的,早就都传开了,还有人和莫继远同一航班的,亲眼看见他接了个电话之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加上有人眼熟这是莫家的车,一推敲……若不是他最近被他爹按在公司坐牢,他早就赶来了。
莫继远略微低头,对着江月停开口道:“江小姐,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说罢,他先一步朝另一头的休息室走去,江月停心急莫寻鹤的情况,但知道这场对话无法拒绝。
“程先生,要是他醒来,您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声音很低,像是怕莫继远听到。
“别管这里了,想想怎么顾着自己吧。”莫继远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想到此,他看着跟在莫继远身后的江月停,无奈叹口气。
这都算什么事啊,糟心。
-
休息室里除了莫继远以外,还有去而复返的许芸。
分坐沙发两侧,见她进来,莫继远先开口:“请坐,江小姐,不用紧张。”
大家都从下午熬到了现在三四点,许芸原本被丈夫劝回去稍作休息,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好好的儿子又受了伤,还是因为旁人,当初一声不吭跑去海城,她就觉得不对劲,可那时全家注意力都在如何治疗他的耳朵上,没有精力分心。
莫继远轮廓硬朗,年近五十肩背也挺直,哪怕是坐着气势也足。
想来莫寻鹤遗传的多是来自父亲t,唯独那双眼睛与许芸相似,潋滟黑瞳,会说话般。
江月停安静坐在一角,喊道:“莫先生,莫太太。”
莫继远“嗯”了声,开门见山的说:“你们两人不合适,他下个月就要去e国了。”
房间陷入沉默,江月停贴在膝上的手微微抓紧,“您是要我和他分手吗?”
“不然还等着你再一次伤害他吗?!”许芸胸口起伏着,被丈夫刻意按住的脾气顿时炸开。
莫继远蹙眉,“好了,谈话吵什么。”
许芸又看了眼江月停,小声埋怨道:“我都说了国外那些事都交给别人,我们早点回来,不然寻鹤现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说完要擡手抹眼泪。
“江小姐,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换位思考下吧,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当个借助听器度日的聋子。”莫继远平静说道。
某个字眼惹到许芸,她剜了眼丈夫,这会儿心情平复许多,有了空去观察江月停。
前两年啓元步入正轨后,她与丈夫又重新回到了国外,那里才是他们的主阵营。
又揣着寻找治疗方法的不死心态,他们等寻鹤做完手术,心理疗程也开始后,便离开了江沅。
所幸国外近年有几例听力重建案例,他们去实地看过,治疗方案与医疗团队都很成熟,只需等那位文森特医生的排期。
对方在国外拥有神经首刀的称号,早就不缺这点医疗费了,等了好多年,又尝试从文森特家人方面入手,他们方才获得看诊的机会。
这还只是看诊,并非是答应做手术,具体要不要做还得看文森特本人的意愿。
江月停竭力维持着体面,不动声色的深呼吸,“莫先生,您的意思我懂,您和夫人的顾虑我也清楚,可如今更要紧的不应该是等莫寻鹤醒来吗?”
同时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如针扎般令人难捱,打好的腹稿烟消云散,江月停稍显慌乱,“我……就算,要分手也得等他亲口来说是不是。”
莫继远眼皮轻擡,“江小姐这是威胁我?”
心口猛跳,江月停摇头,“您误会我了,我和您一样,只希望莫寻鹤能好起来,何况您说他要去e国,可莫寻鹤从未对我开口说过这件事。”
那就代表,莫寻鹤并不愿意去做这场手术。
莫继远沉眼看着这位年轻小辈,母亲告诉他,寻鹤在江沅有了个喜欢的姑娘,还荒唐的想要娶回家。
他从未当成一回事,原因无他,哪怕莫寻鹤现在需要戴助听器,离开公司也很久了,可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莫寻鹤。
适合他的,只能是与他家世性情相当,能推啓元上一阶的人,断不是江月停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
须臾,安静到空气近乎稀薄的时刻。
莫继远忽然笑了声,说:“江小姐还真是单纯,看来在海城了拍几年戏,如今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浑身血液瞬间上涌,遮遮掩掩的过往被毫不留情的点出来,强撑出来的底气顿时消散。
她喃喃开口,脸皮浮上羞耻的红晕,摇着头:“……我没有。”
没有,她没有装作.爱他。
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