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抵撒娇
这些情绪尚未消化完, 程亦先打来电话说莫寻鹤醒来了。
再耽误不得,她抹了把脸,拭去也许会被笑话的痕迹, 立马叫了车去医院。
程亦在一楼大厅等着她,一下车就朝着她招手, 语速又快又急:“醒来半个多小时了,莫叔他们在里面待着, 你先等等,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再给你送进去。”
江月停动容的点点头,“真的麻烦你了, 他醒来后,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这人,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小腿骨折那地方得好生养着, 刚刚想起来又被许姨按回去了。”程亦引着她从一旁的安全通道上去。
醒来后莫寻鹤便被转离了icu,即便是普通vip病房这一层,来往的人走路也放得极其轻,江月停和程亦下意识放轻脚步。
再底下一层楼梯还好好的,没料到刚从尽头上来时, 就听见一间病房里折腾得吵吵嚷嚷。
程亦一把拦住跑出来的护士, “怎么回事?吵什么?”
“1201的患者,情绪激动要出来,医生不让……”护士认出程亦,简单说了两句。
说完又小跑离开, 手里托盘上刚拆的绷带还残留着血迹。
目光乍然触及到那抹鲜红, 几日来她关于莫寻鹤的半点影子都看不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莫寻鹤身上留下的后, 慌乱的开口:“我想去看看他,程亦……我自己进去。”
再也等不住,哪怕被骂被赶出来,她都要去找他。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过去,程亦一个转眼没看住,江月停已经跑到了门口,低声骂了句。
病房里的吵闹逐渐平息,江月停稳住呼吸,按下把手轻轻推门,只见守在病床旁的几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她却浑然不觉般,只顾看着病床上的他。
自后脑缠满额头的雪白绷带,底下的眉眼轻阖,站在几米开外她似乎都能看见莫寻鹤沉睡时的紧蹙。
许芸不耐看向她,想要让她出去又被温医生拦住,他说:“你来试试。”
不知道要试什么,江月停依言过去。
“莫先生,您和太太先出去吧。”温医生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到底是医生的话,莫继远和许芸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程亦在外面顺手关上病房的门。
许芸哼了声,“臭小子,是你带过来的?”
程亦连忙摆手,“我哪敢啊,许姨,咱这不得听医生的话吗?”
莫继远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背对他们而站的江月停。
放才莫寻鹤的举动还映在他们脑中,许芸拉着莫继远,忧愁的说:“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寻鹤他真的铁了心不去,岂不是连治愈的可能性都没了?”
莫继远拉住妻子的手,温热传递过去,像是安慰。
温允辞留下两个护士自己出来了,见他们站在门外也不意外,直接说:“先去办公室吧。”
病房里,江月停坐在床边,两只手握住莫寻鹤露在外面的手,轻声问:“刚刚不是说他醒来了吗?”
护士在替他换药,闻言回道:“刚刚是醒来了的,但是他一直想要下床找你,结果大家一个没看住,骨折的左小腿又杵到地上,疼昏过去了。”
护士见江月停惊得张嘴的模样,笑着开解她:“不过没大碍,及时打了止疼剂,捱不住,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许是得过旁人的指示,她们包扎换药的速度极慢,江月停再迟顿也能反应过来这是在教她。
一眨不眨地记下这些,胸腔内的心跳得极快,她分神去记忆她们轻声叮嘱着的注意事项。
护士做完这些,便出了病房。
只有她握住的手很凉,不知道打了多久的点滴,手背上冒出点点红紫小点,连青筋颜色都黯于其中。
男人脸色苍白,缠紧的纱布在他额前印下斑驳痕迹,眼睫黑,鼻梁高挺,而底下的唇瓣没有血色,往日熟悉的脸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绮靡。
江月停轻轻抽出手,去后边接了杯温水回来,又找到棉签沾湿,一点点覆到他唇上擦着t。
略微俯身的动作将她脸上的心疼衬得更明显,眨眼间落下的滚烫落在他病服之下的锁骨上。
触之生热,阖上的眼皮似乎动了下,江月停没有发觉。
门外还有许多人,从房间里只剩她和莫寻鹤开始,过于安静的氛围便像倒计时般悬在空中。
视线寸寸描摹过他的眉眼,握住他的手紧了又紧,拇指轻柔摩挲他的手背,鼓了下腮,原来设想过的许多话在此刻只凝成一句:“莫寻鹤,你真的很蠢。”
低到风听不见,哑到混含不清的话,却让她忽然咬住唇,倏尔埋首捂在被单上。
呼吸间不再是喜欢的气息,而是象征着病弱的消毒水味,可他明明不用躺在这里的。
江月停的双肩不住轻微耸动着,无声哭泣最为难受。 隔着棉被的声音仿若蒙上层若有似无的薄膜,让人听不甚清楚。
江月停将眼泪都往他手上蹭,磕磕巴巴地撒着气,“我没见过你这样独断专行的人,谁让你去做这些的,想骗我上当是不是。”
说罢,更是想要咬他,讨厌他一声不吭去拿回她的户口,也讨厌他非要走那架桥。
可是怎么办啊,她最讨厌的分明是自己,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好,贪恋他的温柔相待。
控制不住的抽泣一声,江月停咬上他的手背,口腔里尽是薄薄肌肤上擦过的药水味。
又苦又涩,像要透过味蕾钻进她的喉间,蔓延开她最讨厌的苦,“昏过去了还欺负我……我讨厌死你了。”江月停瘪瘪嘴,埋怨道。
交叉的指关节间蓦地传来几不可察的绞动,江月停倏地止声,挂着泪珠的眼望向原本熟睡的人。
莫寻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透亮的黑瞳好像看了她很久,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我都这样了,不要讨厌我吧。”
江月停哑然张了张嘴,脑子混沌一片,回过神激动的立即起身要按床头的按铃。
莫寻鹤费力说了句,“别。”
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叹息声,含着熟悉的委屈声调:“我醒来,没有看见你。”
江月停想要说话,可反复想了几句,都觉得,此刻皆不宜。
她凑过去,因掉眼泪而微烫的眼眶去蹭他的脸颊。
家中清浅沐浴香拂过鼻尖,莫寻鹤牵唇,擡起那只同样被蹭眼泪的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尖。
“他们为难你了。”莫寻鹤肯定的语气,泛起心疼的眼盯着她脸上的湿痕。
一个多小时前,他脑袋昏疼的醒来,睁眼身边只有他父母亲,以及医生护士。
环视一圈,他看见挤进来的程亦对他使眼色,无需再多问,月停在他昏迷这几天一定受了许多诘问。
江月停坐下来,擡手去摸他的额头,但都缠着纱布,完全无从下手,小声为自己解释:“我怕你嫌弃我臭,回去换衣服了。”
“腿疼吗?耳朵呢,疼不疼?还有你的头……包的好丑。”她掖好有些乱了的床被,连声问他。
莫寻鹤只看见她的唇在动,擡手下意识想要去调试助听器的位子,却被江月停半途截停。
敛下欠疚的心思,她没让莫寻鹤去摸自己的耳朵,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心,随即笑眼弯弯的看着他。
莫寻鹤垂眼,顿了会儿,说:“帮我拿过来下,月停。”
江月停没动。
他缓慢眨了下眼,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清晰的听见他喉咙干涩,短短几个字像磨过她耳廓般酥酥低哑,预备要说的话挽了个结,江月停哪里舍得拒绝他。
竖起来的拒绝刹那消散,她找到柜子旁边装有助听器的盒子。
拿过来打开,不是他惯戴的那款隐形助听器,而是她以前查询过的,戴起来会更舒服的外露型。
莫寻鹤眼中似有嫌弃,费劲别开眼,一改方才非要戴的意愿。
“你这人。”江月停戳他脸颊,好笑又心疼的想,怎么这个样子了包袱还这么重。
熟料莫寻鹤又转回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窗外映进来的微光如雾般浮上他的黑瞳,眨眼瞬间直接软掉江月停的心。
“……”
从始至终她都没办法抵抗莫寻鹤这样的无声示弱,原先只以为他像小学生一样心思敏感,如今相处这么久,她算是懂了。
小学生才不会像他这样时刻蓄谋着嵌入心防,只一眼便瓦解掉她蓄起的防御,双手握住他,全揽自己身上,“好好,不戴就不戴,怪我。”
莫寻鹤垂眸,纯白棉被上的食指去勾她的手,能够听见细微的声音。
风过耳畔的呼呼响,纱帘扬起时尘埃漂浮,悠忽入耳的笑意……
只是很快又湮灭,远不及助听器带来的声音明晰。
短暂得来的独处时间很快被打破,程亦先开门轻咳了声,江月停立时起身。
程亦引着叶汶进来,给江月停打了个眼色,她看懂,低下头收回自己的手。
但没能收回来,疑惑擡眼看过去,只见莫寻鹤神色未变,望着陆续进来的人。
手腕被他压住,方才还病弱无力,现在却牢牢箍住她,不动声色地将她摘了出去。
许芸不赞成的看着他们,转而道:“寻鹤,让医生先做个检查。”
顶着许多道视线,温医生如常过去,江月停忙不叠让出地方方便医生察看。
这期间,莫寻鹤淡淡扫过他们,其馀时刻只顾守着江月停,像是生怕他们又把江月停吓走。
简单几项检查结束后,温医生取下听诊器,“目前看来恢复良好,至于听力方面的检查还需要去专业科室。”
说到此,他话头停下,旋即看了眼一直盯着他检查的江小姐,程亦先耐不住,催促道:“没关系,温医生你说就是了。”得到许可,温医生:“好,莫老夫人和莫先生都清楚,当初让他接受治疗费了很大的功夫,如今又一次受创,治疗与恢复的周期很难估计……只能说,若真的决定要去国外做手术,术前的心态很重要。”
许芸惶惶然,“是要重新找心理医生的意思吗,可目前最重要的是治好他的耳朵呀,我们哪里等得过来又一个五年!”
“芸儿!”莫继远喝道,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一时安静,叶汶全程旁观,这会儿往前走了两步,出声,却是对着江月停道:“你帮他戴上,我有话说。”
“喔,好。”江月停忙转过身去拿床头的助听器。
俯身,动作轻柔的替他放进去,除了异物感,莫寻鹤没有其馀不适。
叶汶立在莫寻鹤床边,布满皱纹与老年斑的掌替莫寻鹤掖了掖被角,口吻平淡:“去试试吧……我不会让你爸妈去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