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柜门紧闭
是夜。
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银杏叶沙沙的轻响,与远处的打更声为伴。
夜宴上的空盘尚无人撤走,小半坛烈酒于风中荡出几缕醇香,顺着窗,飘入了闻朝意栖身的客房中。
子时,酒足饭饱的师兄们正于隔壁几间客房中睡得酣畅,唯有他一人被独自安排于单间中,和衣倚床。
等着魔君大人,带他去探寻这雕栏玉砌的奚府之下,那见不得光的秘密。
窗外的打更声愈来愈近了,其中夹杂着一些微弱又古怪的交谈。
闻朝意伸手将木窗推开一丝小缝,侧耳倾听。
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声嗤笑说:“都醉倒了?这群江湖人防备不行啊。”
另一个道:“你要是有个早年认识的江湖兄弟,是京城首富家的大公子,上他家吃饭,估计也没啥防备,谁能想得到,这么大一个世家居然是……”
“诶,收声收声,”第三个声音说,“在奚府当护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要人教吗?”
“就是,”最先听到的声音说,“没听秋老爷子说吗?这群人啊,举止看起来不太像混江湖或是行商的,反倒有点像修道之人。”
有这样的八卦听,打更的那个也不再装模作样,插话道:“修道的?混进来该不会是要查什么吧?你们这群习武的,就不能开开那个什么……哦对,天眼,看看他们魂相中蕴含的修为吗?非得费这么大劲,趁他们睡着之后去搜身?”
“都和你说了,习武和修道是两码事,天眼要是那么好开,我还当屁护卫啊,早他娘的找个仙门修道去了,还留在这里受气?”
打更人茫然:“我觉得奚府待遇还行啊?”
“那是你不知道给奚家干事有多危险,”护卫压低了声音,阴森森道,“就昨天,死在茶楼里的那个管事,知道是谁杀的吗?”
脚步声越发的近了,见偏院内并无人守着,四人大大咧咧的走进来,故意踹倒了桌底的酒坛,试探是否有人还清醒。
这动静应是扰了隔壁客房高胜鹤的美梦,闻朝意听到他翻了个身,呼吸声却依旧均匀绵长。
窗外的交谈声仍在继续,打更人道:“知道是知道,但不是说,那小管事年轻时混江湖,得罪过那个越……咳,属于是江湖事江湖了,咱奚家不管,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嘁,信他们说的……”
“好了,闲言少叙,”为首那个出言制止道,“以防万一,还是得燃香,先都服一下解药。”
之后是油纸包拆开的声响,混着踏过门槛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突兀。
闻朝意不知他们说的是何种香,思考着是闭气装睡,还是跳窗逃走更为安全。
他这间客房在二楼走廊的最里头,若趁着四人上楼的功夫,翻窗而出,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他的手才刚触到窗沿,便有一阵冽风忽地将木窗吹开,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矫健且无身的跃了进来,落在床边。
闻朝意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以气声喊了句:“二爷?”
奚醉不语,扣着他的腕子,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不由分说的塞进客房墙边空无一物的大衣柜中,随后,自己也闪身进来,掩上了衣柜的门。
柜中极黑,两人不得靠得很近,加之奚醉身量太高,不得不微弓着身子,以下巴抵着闻朝意的肩。
闻朝意被这一顿操作弄懵了,不敢出声,只能瞪着一双小鹿眼看着对方。
“别动,”奚醉倒是主动出声,语气如常,“我落了禁制,那些人打不开衣柜,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暂且忍耐片刻。”
倒也不是很难耐,闻朝意心想着,对方应是在晚宴散后简单沐浴过,换了身衣服,身上只有淡淡的酒香,与九重骨香的檀木气息混合在一起,并不难闻。
只是贴得有些太近了,夜深风露寒,对方身上却干燥温暖。
开口时,闻朝意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微哑:“他们发现我不在床上,不会起疑心吗?”
“放心,床上有我放的傀儡,”奚醉道,“虽说做得不算精致,亦无法操控,但骗过几个护卫,绰绰有余。”
“那……我的几位师兄呢?”闻朝意犹豫着问,“护卫所说的香,是哪种?”
奚醉回答说:“普通的迷香罢了,没什么太大害处,顶多头疼几日,你那几位师兄身上没带着把柄和破绽,他们搜完也就走了。”
闻朝意心下了然,奚醉特地翻窗来捞他一把,一是因为知道他肯定没睡,二是怕那四个护卫搜出他内袋中藏着的纸符小猫。
便问道:“他们大半夜跑来搜身,是那个秋伯吩咐的?”奚醉很不喜欢这个秋伯,冷笑说:“那个老匹夫年轻时,是与奚家商队一同出关行商的,了解很多江湖手段,为人阴险,倒是与奚家家主志同道合。”
奚家家主,从血脉上来说正是奚醉的生父,但他却从未如此称呼过。
说话间护卫从门外闯了进来,被奚醉留下的障眼之术迷惑,认为床中那个竹子扎成的人偶便是闻朝意本人,对其上下其手,一顿摸索。
不堪入耳的话,也一同传入了落在衣柜中的禁制里。
“之前那几个没意思,一身腱子肉,倒胃口,还是这个年纪小,又生得水灵,我要是有这么个朋友,哪舍得他一个人过夜。”
“这不是大少爷他银样镴枪头,不中用吗?”另一个嘿嘿笑道,“要不是吩咐过不许留下痕迹,老子非得快活一下。”
为首的那个虽紧绷着脸,但还是忍不住往障眼法竹人敞开的衣襟里看了好几眼,才道:“走了,反正也干不了什么,不如早些回去睡觉,再浪,当心秋老爷子废了你。”
有他发话,其余护卫才念念不舍的将竹人放下,大摇大摆,又意犹未尽的离开了客房。
闻朝意常年深居仙门内,哪听过如此粗鲁下流之言,气得握紧了拳头:“他们!”
奚醉的语气十分不爽,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还得留在奚家查骨香的线索,没法直接解决了他们,何况,要解决的也不止他们四个,整个府里,从上到下皆是这般风气,已经烂透了,就奚家家主来说,娶了十几个小妾仍不满足,还时常留恋风月之地。”
他说这话时,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失落,纵使柜内幽暗,闻朝意没法看得仔细,也能从对方的轻叹声里听得明白。
这使得闻朝意没那么生气了,轻声问道:“二爷特地跑一趟,不仅是怕我露馅,还因为担心这些人对我不利?”
“嗯,”奚醉轻点了一下头,“他们搜过一次,什么都没发现,应该就不会再来了,正好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如是说着,却毫无解除禁制的意思,闻朝意困惑道:“什么地方?”
“一个被奚家供起来的秘境,先和你说好,此行有一定的风险,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你,”奚醉正色道,“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
闻朝意一愣:“秘境?是那种修道者得道成仙时,所留于人间的境吗?”
奚醉认真解释说:“这个不算,奚家祖上曾出现过一个接近半仙的存在,或许你曾听过,‘衔云老祖’这个名头。”
闻朝意自然是听过,仙门藏书中写有,衔云老祖为青宿上仙坐下弟子,受其点化,却贪恋红尘,最终反被心上人背叛,落得身陨道消。
以告诫弟子莫要为儿女情长,误了修行。
“所以,奚家供奉的秘境,是衔云老祖身陨道消前所留?”闻朝意惊讶道,“这么厉害的东西,各仙门居然无人知道。”
“应也有人知道,只不过知道内情的人,看不上这个秘境,”奚醉说,“首先,衔云老祖为青宿上仙坐下弟子这件事,就是假的,如果你仔细查阅典籍,就会发现,青宿得道成仙距令已有五百余年,而奚家人清楚,衔云这斯生于不到四百年前,没理由见过青宿。”
闻朝意诧异:“衔云是奚家人?”
奚醉道:“很远的旁系,他本人姓贺,奚家为了沾点仙气,自己给自己贴的金,其次,贺衔云并非贪恋红尘,而是手段用尽,都无法修成半仙之体,最终身陨道消,也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闻朝意跟着喃喃了一句,思索片刻后,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此人便是二爷上次和我所说的,那个偷偷‘改良’丹药配方,吃死了好几个同门,却因而意外发现了骨香的修道者吧?”
“果真聪明,”奚醉笑了一下,“那你要不要猜猜看,我费这么大力气,又是护着你,又是告诉你实情,究竟是想图些什么?”
二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禁制未解除,柜内空间太小,闻朝意只得任他圈着,动弹不得。
这的确是个不会被外人发现的好地方,只是魔君大人生得一表人才,笑得风流倜傥,很轻易就撩红了不谙世事的小琴修的耳根。
闻朝意咬着下唇,迫使自己冷静分析:“你知道骨香的由来,证明进去过那个秘境,书上说若能解开秘境中所有关卡,得到其中全部秘密,此境便会随残念一同消除,但它现在还在,且你希望我能一同前往,证明其中有某个关卡,是需要用上我的。”
也许是他这双天生的眼睛,也许是他干净的魂相,也许是他仙修的身份。
总之,奚醉需要某个他没有的,魔界亲信也拿不出的东西,去破除某个关卡。
这恐怕才是奚醉接近他的真实意图。
但奚醉却摇了摇头,收了禁制,主动打开柜门,无声的走了出去。
“不全是,昨日在困境中救你,的确只是希望你不被骨香所害,你若不似这般玲珑聪慧,我本不打算将你卷入其中。”
但闻朝意实在聪明,他又是最欣赏聪明且无坏心之人。
“要不要跟我来,你决定,不想卷进是非里,可以回床上继续睡觉,我保证那群护卫不会再来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