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墙角黑气
深秋的子夜很凉,奚府中用以照明的灯极少,四下幽暗寂静,唯有残月为伴。
长廊投下的阴影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无声的走着。
挺刺激的,闻朝意心想,自己居然就真的这么跟着奚醉出来了。
仙修跟着邪魔,去查人世间的肮脏勾当,怕是话本都不敢写得如此离奇。
“看得清路吗?”前方的奚醉停下步子略做等待,悄声道,“有台阶,小心些。”
闻朝意没想到他能如此有耐心,好奇道:“我若是看不清,二爷当如何?”
这原是句开玩笑的话,奚醉却当了真,朝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牵着你。”
闻朝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左手放了上去。
他的确有些看不清,但并非由于府内照明不佳。
他的这双天眼,不同于民间所说“孩童能见得鬼怪”的鬼眼,而是通常情况下能自主选择是否开启的。
天眼未开启时,所见与常人无异,仅略惧强光,不影响正常视物,亦无法看到邪祟之物。
闻朝意与天眼相伴十九年,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故非常肯定此时并非开启状态,却不知为何,能在夜色中清晰的看到,自墙角、屋檐、砖缝、石壁裂纹中,浮出的阵阵黑气。
仙修称此种黑气为「怨」,由枉死后被封禁而不得转世的冤魂所化,凝聚到一定程度后,能孵化出索命的邪魔。
奚府中的「怨」乃是闻朝意所见过最多的,却是如一盘散沙般,并未凝聚成形。
仅是覆盖于建筑的角落里,掩住了脚下的路面,使未开启天眼的闻朝意,看不清脚下的台阶。
“太奇怪了,”他由奚醉牵着,边下台阶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奚醉清楚他的困惑,回答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些黑气我幼年时便能看得见,那会儿我问过兄长和其他人,他们都并不能看见。”
“我与师兄们闲聊时,听过一个案件,”闻朝意小声道,“说是村里王二家的夫人和一儿一女,一夜之间突然离奇失踪,因为夫妻二人早传不合,所以村里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夫人许是携儿带女,同不知道哪个野男人私奔了,直到某天夜里……”
说话间,二人并行走下楼梯,停在了一间很不起眼的矮屋跟前。
屋中有个沉稳温和的男声接话说:“某天夜里,更夫发现王二家后院中飘出阵阵黑烟,以为是走了水,便喊来村中青壮十余人救火,不曾想,那黑烟乃是王夫人及一对儿女枉死后所成,这三人皆为王二亲手所杀,死后肉与内脏喂了狼,白骨则磨成粉,混着泥与符水砌做石院墙,不得超生。”
闻朝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倒是奚醉拉着他的手,饶有兴趣道:“你哪儿听来的那么多八卦?”
“小乌同我讲的,你也知道装个废人有多无聊,总得听点乐子快活一下吧。”
矮屋的门从内侧打开,白日里那个病殃殃的大少爷奚醒,此时神采奕奕的握着木门门闩,长身玉立,好不潇洒。
而紧随他身侧的那名少年影卫正整理着包袱,头也不擡,应是早已司空见惯。
奚醒对于闻朝意诧异的神情非常满意,笑着问奚醉:“你找来的这个小仙修好生漂亮,我很心悦,就是年纪小,太清纯了,一会若是见到污秽难以入眼之物,恶心到扶墙呕吐,或是崩溃大哭,就是我俩的罪过了。”
奚醉懒得理会他,反而和惊讶的闻朝意解释说:“兄长十八岁时修为尽失是假,只不过是封了自己的经脉,装成对奚家没有威胁的废人,暗中独自调查骨香罢。”
“嗯,”奚醒点了点头,神情还挺骄傲,“十多年来,也查出了不少东西,只是藏在秘境中的秘密,我一介凡俗,实在无能为力。”
故而三年前,他于奚家祠堂内发现供奉着的秘境时,想法设法联系了已坐稳魔君之位的弟弟奚醉。
二人进了一趟秘境后,才知最终关卡需注入仙修灵力,又琢磨了三年,才终于拐来了一个奚醉认为最合适的小仙修。
这三年间奚醒调查奚家,奚醉调查各仙门于江湖势力,互不相见,只以幼时玩闹的暗语做传讯。
倒也算得上兄弟情深。大少爷继续道:“这矮屋看似是个不起眼的杂物间,实则有暗道一路通到奚家祠堂内部,我也不清楚暗道何人所挖,具体做什么用处,但家主近日出远门,将修为不错的护卫全带走了,我们也正好能趁机潜入进去。”
他是算好了奚家家主不在,才同意奚醉带着十来名仙修来府上的。
今夜的奚府,可以说是一座兵力约等于零的微型空城。
奚醉问道:“出发?都带了些什么?黄表纸有么?那件我信中所提的兔毛马甲带了吗?”
“带是带了,但你要这么个玩意儿干嘛?”奚醒奇怪道,“白白软软,实在和我的风格不符,也不知送马甲的那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一次都没穿过。”
奚醉的语气很淡:“没穿过正好,给朝意的,他穿得少,手太凉了。”
说罢便从暗卫手中接过了兔毛马甲,递到闻朝意手中,还轻声补了句:“很软,不会难受。”
闻朝意一怔,心道魔君大人表面上不言不语,其实明镜似的,什么都能看出来。
他自幼五感比常人敏锐,触感也是同样,穿寻常麻布制成的衣物,活动起来,领口、腕处、胸前、腿部都会感到些许不适。
在仙门中还好,门内弟子所穿的衣物皆是柔软高档的料子,但混入奚家时,为了隐瞒身份,众人都换了身行头。
师兄们照顾小师弟,斥巨资给他买了身丝罗质地的,的确是软,但二货师兄们没考虑过,丝罗不抗风。
可是,不抗风又能如何,他身为修道之人,在仙门中有师兄们惯着就也罢了,出门在外,受这么点寒,总不至染病。
绝对到不了让堂堂魔君,写信找兄长讨要一件兔毛马甲程度。
明显奚醒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不确定道:“你这么护着他,真舍得让他进去看那些东西?”
“一码归一码,”奚醉说,“是我们请人家来破境,总不能怠慢了,况且,他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且不谙世事。”
“哦?”奚醒挑眉。
这明显是不相信的意思,奚醉轻笑了一声,向闻朝意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案件里,王二为何要手刃妻女?”
闻朝意不清楚二人所说的“那些东西”为何物,想来应是恶心残忍,却并未拒绝,只认真回答。
“因为王二撞见其妻与兄长王大偷情,包括那对养育十多年的儿女,实则都是王大的血肉,为了确认此事,他去了镇上的医馆,得知自己患有隐疾,无法生育,羞愤之下王二于医馆中购买了砒霜,掺入饭食中,毒死受害者后,才分尸磨骨,困其亡魂。”
“诶,这个版本,”奚醒摸了摸下巴,“比小乌给我讲的那个更仔细啊。”
闻朝意正色道:“因为该版为官府调查医馆郎中后,所获得的线索,与王二家中未用完的砒霜,形成了决定性证据,同时,为了将王二送入狱中,王大也亲口承认了与王夫人偷情一事,我知道的这么仔细,是因为门内一位师兄,曾受邀调查拘魂符水的来源,并在案件侦破后,超度了母子女三人。”
“对啊,”奚醒恍悟,“是谁给王二这个大字不识的村民支的招,告诉他用骨粉掺符水砌墙,能拘魂的呢?诶,这听起来和奚家墙缝里,那些只有阿醉能看到的黑烟,有点像啊。”
“现在不止我一个人能看到了,”奚醉说,“朝意也能,所以并非是我的问题,这奚府里藏着的东西,我们怕是只查到了冰山一角。”
“哎,那群老不死的一直盯着我,我也不好施展啊,”奚醒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又道,“行了,我现在相信小仙修情绪比咱俩稳定,不会脆弱到崩溃大哭了。”
奚醉嫌弃道:“时间不多了,可以出发了吗?”
“那走吧,”奚醒边说着,边引奚醉和闻朝意往屋中暗道走去,“这边原有东西堵着,我刚清理开,从暗道走到祠堂也就两刻钟时间,赶得上在天亮前回来。”
“秘境所需的时间很短吗?”闻朝意奇怪道,“境与外界的时间究竟是如何换算的,为何上次在困境里,我感觉分明才过去一两个时辰,尘世却已过了一整夜?”
奚醉依旧牵着他,耐心解释:“因为困境里的幻相也过去了一整夜,你可以理解为境中时间来自留境者所念,他觉得这夜过得快,你就也感觉不过才一二时辰,反之他若觉得一炷香时间漫长,你于境中同样度日如年,但事实上境中过了多少日夜,尘世便也过去多少日夜。”
闻朝意了然:“所以我们要去的这个秘境,对于衔云老祖而言,度日如年。”
“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