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出窍
当闻朝意再次清醒过来时,第一眼所看到的,是两位纤弱漂亮的女子。
又或者说,“清醒”这个词略有些不合适,他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魂相离开了肉体,处于类似于入梦或出窍的状态。
他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不过是接过了奚醉递来的簪花。
而眼下所见的像是某段残念,闻朝意大胆猜测,或许是簪花的主人,不慎遗失或特意封存于簪中的回忆,被他这个运气好的有缘人得见。
残念中的景象与村中相似,两位女子年纪都不大,立于墙根处,显得颇为熟识,相互挽着胳膊,说着悄悄话。
大一点的那位目测尚不满二十,衣着艳丽,妆容略有几分风尘味道,闻朝意猜测,她大抵便是小桃。
果不其然,另一个看起来仅有十二三岁的女子轻声细语道:“桃姐姐,我昨儿个在奚家,见到了刚过门的奚夫人。”
“怎么?”小桃柳眉一挑,“她为难咱们秋水小姐?”
秋水小姐,闻朝意默默地想着,看来这位便是非衣先生的姊姊裴秋水了。
他这会儿像是个坐在台下的看客,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静静地从特定角度,观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
当然,“台上”的人也并不会发现他的存在,毕竟他对于这段三十多年前发生的往事来说,根本是不存在的。
他的角度看不到裴秋水的相貌,只能仪态举止上,看出对方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怕落魄为侍女,也落落大方。
裴秋水道:“并未,夫人只长了我六岁,也是个可怜人儿,表面上是嫁进来做正妻,实则是被兰家当个筹码,卖到奚府的。”
小桃略一思索:“兰家,是那个制灵泽丹的兰家吗?”
“正是,”裴秋水颔首,“夫人听闻我为裴家遗孤后,对我尤为照顾,不仅赠了朵簪花于我,还主动向家主提出,想将我调到她身边去。”
说罢,她便从荷包中拿出了簪花。
闻朝意定眼望去,绸制石榴花,正是他从奚醉手中接过的那朵。
小桃又问:“她想从你身上了解裴家的旧事?”
“我无法确定,”裴秋水道,“但是姐姐,兰家和咱们,不同样都是受害者吗?”
“不一样,”小桃摇了摇头,“灵泽丹自上仙在世时便有,其方子是公开的,只不过兰家所制为佳品,非不可替代,兰家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和奚家翻脸。”
裴秋水不解:“那何必将嫡长女嫁给大她一辈的老男人?”
“许是想追随奚家,一起发财吧,”小桃冷笑了一声,“总之,不能让兰家那位长女知道城外有这么个村子,柳叔花了半辈子才寻到的落脚之处,一旦被毁,咱们就真无处可去了。”
“嗯,”裴秋水应声说,“我知道的。”
***
闻朝意观至此处,画面忽地黯了下去。
他以为是封存于簪花内的残念有限,不料等待片刻后,眼前再次明亮时,所看到的,却是另一段回忆。
同样是在村中,这次小桃不在,距离前一段回忆,应是过去了好几年,裴家小姐已从稚气未脱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闻朝意依旧看不到她的相貌,只能从仪态和声音上进行辨别。
回忆中的裴秋水应是在找人,行至一处院门口时,朝门外树下拾着落花的孩童问道:“茵儿,你见着过桃姐姐没有?”
孩童直起身子来应答,闻朝意也因而看清了,茵儿正是那个在境中,要求他与奚醉帮忙取下木匣的小女孩。
“桃娘跟着柳公子进城了,”茵儿边回答,边仰脸看向裴小姐,“秋水姐姐,你头上的簪花真漂亮。”
裴秋水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俯下身子,悄声道:“那你帮姐姐给桃娘带句话好不好?就说近日奚家与问君山往来频繁,那些修道者十分厉害,让她别贸然来奚家寻我。”
茵儿记下了,又像个小大人似的嘱咐说:“爹娘说,问君山上全是坏蛋,秋水姐姐一定要当心。”
“好,就你最机灵,”裴秋水笑说,“不过问君山上也不通通都是坏人,比如有个姓闻名晟的木讷傀修,我试探了好几回,可以确定他全然不清楚骨香的事情,也不了解奚家的勾当。”
茵儿不解:“那他来奚家做什么?”
“据说是替门中护法来找师弟的,我也不清楚那护法干嘛不自己来,”裴秋水小小地抱怨了一句,“那群修道者之间的关系着实复杂,说起话来又讳莫如深的,实在是难问明白,好啦,不和你说这些,我得回去了。”
“秋水姐姐再见。”茵儿乖乖道。
裴秋水直起身子,却未直接离开,而是将那朵石榴簪花取下来,戴到了茵儿的鬓发边:“送你啦,作为传话的酬劳。”茵儿小小年纪,也知道此物价格不菲,赶忙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没关系的,”裴秋水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做个约定,我在世间已举目无亲,若有能成亲之日,你来给我做伴娘,以簪花为凭。”
也不知是少女怀春,还是随口找的由头,总之那朵石榴簪花,最终留在了茵儿鬓边。
毕竟送她簪花的奚夫人已香消玉殒,再留于身旁,不过徒增悲伤。
黑暗再次于眼前弥散开,闻朝意此时所想却是,裴秋水口中,那个姓闻名晟的木讷傀修。
问君山上闻姓修道者不多,叫闻晟的傀修更是仅有一位——将闻朝意带回仙门的师父。
他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庆幸,至少依裴秋水所言,师父并不了解骨香一事。
***
第三次“醒来”,他的魂相依旧没能回归肉身,仍是在村子里,仍是裴家小姐,入眼的却是破败,入耳的却是争吵。
“桃姐姐,你不能这么做,这是禁术啊!”
这段回忆中的裴秋水,已是绾起青丝,妇人打扮,微隆的小腹能够轻易看出,她正怀有身孕。
“禁术?这些年我所施的禁术还少吗?”小桃此时应是三十出头,容貌体态并不显老,反而成熟妖娆,“这满村的招魂符,哪个不是出自我手?”
“我始终是劝你不要这么做,”裴秋水悲切如泣,“七年前,茵儿出事时,我便说过,拘魂于纸乃是……”
“你有脸和我提茵儿?!”小桃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若不是你和她说,问君山上也不全然是坏人,她至于追只兔子,跑出了柳叔落在村子四周掩人耳目的阵法,被歹人害了性命吗?!”
这两者的关联似乎并不大,闻朝意心道。
小姑娘调皮跑出村子,不幸遇害,的确令人惋惜,但小桃的责问更像是迁怒,用禁术强行拘魂于纸,更是疯狂荒唐。
只是裴秋水心有愧疚,并不辩解,只道:“你就让柳公子安心走罢,他生前倾慕于你,你却……”
“是!你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小桃再一次打断了她,“你以为,那个姓闻的修道者,在兰露死后,把你赎出奚家,与你在京城中生活七八年,就是真的爱你?你可知他在问君山上有青梅竹马的修侣,只是无法生育?醒醒吧,他不过是想让你给他生个儿子!”
“你是说,”裴秋水喃喃道,“阿晟和那个金玉护法是……”
她或许心中早已有了怀疑,却一次次选择相信闻晟的花言巧语。
那个她眼中木讷青涩的修道者,那个看似很爱她,只是忙于仙门事务而不常伴于身边的男人,原来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修侣。
原来她只是个可笑的第三者,原来在对方眼中,她只是获得儿子的途径。
晴空忽地乌云密布,有惊雷劈下,像是天道在嘲笑着世人的愚昧。
小桃看着昔日捧在手心中的小姐,失魂落魄的神情,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所言,却也并未再挽回,只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快步同她擦肩而过。
裴秋水下意识地回眸去看,闻朝意也终于在这一瞬,看清了她的面容。
黛眉微蹙,笑唇紧抿,一双小鹿眼中含着泪,与胞弟非衣有七分相似。
同时,也与闻朝意自己,相似五分。
他突然明白了,非衣仅凭一双眼睛,就说出自己似故人。
四十年前裴家灭门时,裴秋水不足五岁。
奚夫人于三十三年前嫁入奚家,二十七年前离世。
闻晟在其离世后,将她的贴身侍女裴秋水赎出了奚家,那会儿,裴秋水大约十八九岁。
而后,两人于京城中生活了七八年,裴秋水终于有了身孕,此时的她,应是二十五六岁左右。
恰巧距今近二十年,恰巧闻朝意今年十九岁。
听师兄们说,他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被抱回的仙门,看上去特别小,还不足半月,身子也弱,不像是能在雪地中躺很久的模样。
他的襁褓中什么信物都没有,师父也从未提及在何处捡到的他,只让他跟着姓闻。
黑暗再次涌来,浑噩之间,他终于听到了奚醉焦急的呼喊声。
“朝意,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