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还窍

第三十四章·还窍

像是从云端跌落至地表,又或是从深海上浮到水面。

离体的魂相回归肉身,闻朝意于呼喊中猛得睁开双眼,所见的,是一双血红的瞳。

在幽暗的光线下,犹如燃烧着的地狱烈火一般,充斥着愤怒和急迫。

奚醉的声音却仍旧很淡,见他睁眼,又轻声唤了句:“朝意?”

闻朝意喃喃:“二爷,你……”

书上说,双目赤红,是邪魔入魔发狂,最为显著的表现。

这种情况下,邪魔自身陷入无尽的愤怒或是兴奋中,往往无法自控,亦没有思考逻辑,无法听进劝说或阻止,只会凭借本能释放欲望。

但奚醉此时显得十分镇静,追问说:“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挺好的,没哪里难受。”

闻朝意如是回答着,想要活动一下身子来确认,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奚醉搂于怀中,手里握着的簪花也被对方抽走。

卧房倒还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求二人帮忙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为何躲进了床与书桌的夹缝中,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依旧抱着那个木匣,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奚醉见他想要起身,便放开了限制,解释说:“你触摸簪花后,不知为何突然昏了过去,我用了不少法子,都没法将你喊醒,又不好让你躺在地上,就只能这么抱着你了。”

闻朝意当然不会认为对方要冒犯自己,只问道:“我昏过去了多久?”

“一刻钟左右,”奚醉皱着眉,“你的魂相直接离体,像是被簪花给‘吸’了进去,我分明检查过,那东西上并无玄机。”

没人知道奚醉在这一刻钟里都做过什么,他试遍了自己所知的,不会伤及闻朝意的回魂禁术,试得连境中反应迟钝的傀儡都感到害怕,也没能成功唤醒对方。

他的确濒临入魔,闻朝意若是再多昏睡一会,他怕是会以自身骨血为媒来引魂。

“或许是因为,我与这朵簪花有渊源?”闻朝意回想着自己所见的画面,道,“二爷,我昏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些封存的残念,不知真假。”

“方便和我说说吗?”奚醉问。

“当然。”

闻朝意看着对方的双瞳一点点退去血色,最终恢复了深邃的黑,才尽可能清晰完整的,用语言描述出,自己在残念中所见到的一切。

奚醉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才问:“你觉得,自己是师父闻晟,与裴家小姐裴秋水所生?”

他并未用“私生子”这个词,应是不希望小仙修难过。

但闻朝意心里清楚,这个身份倘若属实并公开,无论在仙门还是在尘世间,都不太光彩。

“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闻朝意犹豫着回答,“但我长得的确很像她。”

裴秋水怀有身孕已是离开奚家数年后,必不可能与奚家有关。

而闻晟能于雪夜将闻朝意抱回仙门,想必是早已有所安排。

奚醉思索道:“或许有一个人知情,问君山的金玉护法,闻晟的正牌修侣,你的师娘,李芝玉。”

能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仙门中掌管财务,李芝玉自然不会是愚钝之辈。

况且女人对于这类事情本就敏锐,自己青梅竹马的修侣在尘世中找了相好,又怎会全然不知。

但闻晟身为问君山傀修中的佼佼者,辈分乃是越空山的师叔,本就声望极高。

又因追缉堕道为魔的越空山而英年早逝,更是令人痛心疾首。

李芝玉作为其名义上的遗孀,在仙门里讨足了好处。

如此推测,就算她心里清楚闻晟出轨,也没必要为了个已经死掉的男人,坏了自己的名声。

顶多是,在暗地里,怀着报复的心理,多为难为难死男人抱回仙门的那个私生子。

“不过,”奚醉又说,“有一个另外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在小桃所留的境中,会看到裴小姐与茵儿讲的悄悄话?”

闻朝意一愣,按照那段对话中的意思,小桃当时与柳公子进了城,并不在村中。

“二爷认为,簪花中封存的东西有假?”

“那倒不至于,”奚醉摇了摇头,“世人常说,濒死前所见如观走马灯,残念亦是同样,未听说过有作假之法,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所在的地方,并非是小桃一人所留之境。”

“并非一人所留?”闻朝意困惑,“残念这么隐私的东西,难不成还能与他人合力而为?”

奚醉道:“一般情况下,是绝无可能的,但小桃的生平尤为特殊,据你方才所述,小桃与裴小姐发生争吵,是因她使用禁术拘魂于纸,那你可知,役纸为傀儡秘法分支,而傀儡与其主共享所感所念?”

闻朝意愕然:“你的意思是,境中我们所见的这个小姑娘,并非残念中的一道虚影,而是多年前意外死去的茵儿,被小桃拘了魂,成了她的傀儡,最终关在她所留之境中,做了守境的灵?”

“同样,我也拿不出决定性证据,”奚醉说,“不过如若猜测属实,境中的村子里,恐怕不止茵儿这一道残魂,不如四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高低是关卡也要求他们在村中转转,闻朝意对此并无异议。

茵儿的残魂像是吓傻了,只躲在缝隙里瑟瑟发抖,对外界不再有任何反应。

屋中也没再发现其它线索,二人便并肩朝门外走去。

临出院门时,闻朝意突然小声问了句:“二爷,我能将所见所闻,告知非衣先生吗?”

奚醉步子一顿,点头许可道:“可以。”

他尚有兄长为谋,他的小仙修于这世间,才真算得上举目无亲,孑然一身。

他心里清楚,闻朝意为闻晟与裴秋水所生的可能性极大,然而闻晟早已离世,裴秋水也下落不明。

能有些血缘之亲的,便只有裴秋水的胞弟了。

***

只不过,小仙修比魔君大人想象中更冷静清醒,也更成熟理智。

出了院子后,他再次向等待着的三人,讲述了自己昏迷后的所见所闻,内容却与他向奚醉所讲述的略有不同。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带任何情绪和看法的讲述了所见的一切,当然也并未透露,自己与裴家小姐眉眼相似的事情。

似乎说出这些内容,仅是认为,非衣先生有权知道姊姐的身前经历。

非衣认真听完他所言,叹道:“我与她分别得太早,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真她与母亲当年被抓时就已遇害,故而从未假设过,她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有什么样的经历。如今听来,她似乎和小桃一同,在这个村中,施行过某种计划?”

孤鹰推测说:“对话中反复提到过的‘柳叔’,听上去像是计划的发起者,而小桃与‘柳公子’关系密切,有没有可能,这位公子便是传闻里同小桃缔结冥婚的那个秀才?”

闻朝意之前的重点并不在此,这会儿倒是被两人点醒,说道:“小桃向裴小姐提到过,奚夫人的娘家——兰家与村中众人立场不同,是因为灵泽丹并非兰家独有之秘方,而灵泽丹是制作骨香必备丹药,是否可以证明,村中的一部分人家,与骨香有关?”

“想知道这些问题,应该先从秀才下手,”非衣似笑非笑道,“你们说,小桃最后有没有听姊姊的劝?究竟有没有拘柳公子的魂?”

“私以为只有拘没拘成功这一说,”孤鹰道,“咱们没能逛完整个村子,应该不能直接将‘新娘子’接进秀才家,不如先去秀才的亲戚家,比如咱俩初入此境时的那地方再看看?”

“舅舅家啊,倒也不远,那院子看起来挺气派的,”非衣转身朝后方问,“新……咳,不是,魔君殿下,咱们去吗?”

奚醉擡眸看了三人一眼:“去,劳驾带路。”

自出了茵儿家院子之后,魔君大人便始终走在三人后面,拉开了十来步距离,远远看着闻朝意。

初九的脑子绕不明白线索,干脆捧着衣服跟在奚醉身边,十分狗腿。

“尊上,”他小小声问,“您在院里入过魔?”

入魔会留下些许气息,奚醉轻摇了一下头:“没,克制住了。”

初九腾出一只手来挠了挠头:“那您和小仙修吵架啦?”

“怎么可能?”奚醉反问。

“可您的脸色很严肃诶,”初九说,“而且也不跟他走在一起了。”

奚醉好笑道:“我平时和他走得很近吗?”

初九言之凿凿:“那当然,手一勾就能牵上,头一低就能亲上的距离。”

奚醉沉默了一下,仔细想想,似乎的确如此。

非衣带路,五人又朝前走了好一会,期间路过的每一户,孤鹰都上前敲了敲门,皆无人应答。

奚醉依旧跟在最后面,默默看向认真分析线索的闻朝意,意味不明的轻叹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心疼他,才十九岁。”

初九难以理解:“尊上,您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坐上了魔君之位,带着我们征战四方了。”

奚醉瞥了初九一眼,懒得和傻子解释,反而快步上去,追上了三人的脚步。

他十九岁坐上魔君之位,肆无忌惮了八年有余,没看上过谁,也曾放话绝不会成亲。

在问君山的山门外,见到闻朝意第一眼时,他的确心动了,但那时他认为不过见色起意,乃是邪魔天性使然。

可越接近闻朝意,他就越欣赏,越喜欢对方。

直到方才,对方从他手中接过簪花,直挺挺倒下去,不省人事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非闻朝意不可。

甚至闻朝意可以不回应他,他情愿默默的守着护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