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夜谈

第五十四章·夜谈

整一个后半夜里,理应很忙的魔君大人都没有离开茶楼半步,亦没有其他邪魔胆敢跑来打扰。

与小仙修同样,他也不舍分别,也有讲不完的话想与对方说。

故而,干脆摆出了一副闻朝意不主动提出要走,他就能在此待到天荒地老的态度来。

话题聊至入魔失控,奚醉回忆说:“我头一次入魔失控,是九岁那会儿,你在仙门中,或许会有所耳闻。”

闻朝意不仅听过,听过的版本还非常多。

有说奚醉是天生异相的,也有说是幼年为歹人所害。

有猜测是奚家作孽太多遭了天谴,更有诽谤他为奚家家主与邪魔所生。

不过,以奚醉近年来在江湖上和对待众仙门的所作所为,显少有人痛骂其咎由自取,提起当世魔君时,基本都认为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入魔,”闻朝意好奇道,“二爷还记得吗?”

“我那会儿还全然不知骨香一事,”奚醉道,“奚骛此人狡诈多疑,除去身旁亲信外,府中众多侍从与女眷,甚至他的浪荡不羁的亲弟弟,皆不知奚家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

其实奚醉回忆起九岁前的经历,会发现作为家主和父亲的奚骛,对他和大少爷奚醒一点都不苛责。

甚至在外人眼中,说得上是纵容,仿佛是因中年丧妻,而对两个幼子溺爱有加。

奚醒喜武,好神兵,他便在重金买下了据传为开国将军使过的宝刀。

奚醉喜静,好下棋,他也将京城中最好的先生请回家中。

似乎只要能用金钱,来哄两个儿子好生待在奚家,别出门搞事,别好奇奚家生意,奚骛都乐意之至。

听到此处,闻朝意开玩笑说:“看来,二爷和我同样,都是当花瓶养大的,只是二爷比我要聪慧得多。”

没人在乎一个用来炼香的器皿,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好在是奚醉骨血中有着兰家的坚韧和隐忍,闻朝意继承了裴家的倔强与不屈。

“哪儿的话,我幼时比你傻多了,现在这一身算计,不过是在魔界摸爬滚打久了,情不得已,”奚醉也笑了一下,所讲述的,却是令他痛苦的过往,“那天,我与兄长在院中练刀,院外突然冲进来一群很奇怪的人。”

很奇怪的人,奚家兄弟二人并不认识,不仅容貌陌生,行为也相当诡异。

像是中了毒或蛊,神情异常痛苦,修为更是泄得满院皆是,失心疯一般的见人就打,口角流涎,双目赤红,其病症如同被疯狗咬伤过。

“大约多少人?”闻朝意追问了一句,隐隐有了些猜测,“他们是奚家练香用的炉子,意外出逃,跑进了你与大少爷的院中?”

奚醉轻点了一下头:“对,约有二十来人,浑身是血,手中握有奚家配备给侍卫的兵器,我后来得知了骨香一事,猜测他们应当是被迫服下了不对的方子,暴起杀死看管的侍卫后,夺走武器,因无法思考,偶然无误了我的院子。”

那年他九岁,兄长奚醒十四岁。

虽都是练武修行的好苗子,但面对二十来个手持兵器,残暴且不惧伤亡的成年男子,自然是难以抵抗。

那些闯入者不知疼痛和疲倦,兵器被打掉,就施拳脚,四肢被砍断,还试图用嘴咬,只要不刺穿心脏,或砍下头颅,便无法制服。

兄长为了保护他,很快就战至力竭,修为更是亏空殆尽。

许是想护住兄长,或是单纯的求生之欲,九岁的奚醉在极致的惊愕与愤怒下,终是激活了骨血中的九重骨香,自此堕道为魔。

“江湖传闻我当时屠了小半个奚家,”奚醉自嘲道,“其实哪有那么夸张,除去二十来个闯入者外,我大约只伤了十多个发现他们出逃,而赶来抓捕的护卫。”

闻朝意见过奚府的规模,只道院子与院子间,隔有花园、鱼池、连廊、石雕。

一个九岁的孩子想屠小半个奚家,光走也该走累了。

他问:“之后呢?你是自己清醒了,还是……”

“失控哪有那么容易清醒?”奚醉道,“之后赶来了一个老者,我当时意识浑浑噩噩,没能记清他的长相,只知应当是非常厉害的仙修,以琴术将我制服,却并未取我的性命,现在想来,恐怕正是问君山上的那个长老。”

被制服的奚醉依旧没能清醒,入魔,使得他成为了奚家眼中非常棘手的问题。

九重骨香未被彻底炼化,没人舍得毁掉这么好的炉子。

但他失控时,魔气散了有数百里,奚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区域,城中修道者比比皆是,出现邪魔的事情,根本瞒不过去。

为了不被其他仙门讨伐,也为了骨香一事不暴露,情急之下,奚家做出了一个极为冒险的举动——暗中将奚醉送往了魔界入口处。

奚醉分析说:“他们当时应该是打算把我扔在魔界避避风头,等安插于官府中的同伙处理好此事,再暗中将我接走,为此还派遣了三个死士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我,可惜,他们失算了,许是我运气好,浑噩中随着最后一抹曦光,误入了魔界交界处那个大名鼎鼎的蜃窟。”

他误入了蜃窟,三个死士则因相距较远,而没能跟上。

自此,奚家失了奚醉的踪迹与线索,直至十年后,那个令仙修长老都不敢贸然踏足的魔君殿中,传来了让人震惊的消息。

那个他们以为早已丧命于魔界的奚家次子,手刃了当时的嗜血魔君,并坐上了这个位子。

“蜃窟?”闻朝意惊讶,“里面有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他着实好奇,又考虑到修道者忌讳他人打听自身际遇,尤其是修为大增,恍然开悟等经历,故而问得小心翼翼。

奚醉却很认真的回答说:“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告诉你的,只是当时情形有些特殊,我无法肯定自己所记住的,是否完全真实。”

误入蜃窟时,他仍旧没有彻底清醒。

只觉又道温和动听的声音,引着他走入了蜃窟内众多山谷洞xue中的一个。

洞内温暖异常,像是曾有人居住过,石榻、石桌、石椅,甚至石盆中盛有清水。

他在洞中待了许多日,不觉困倦与饥饿,直到完全疏通了经脉中的魔气,适应了自己邪魔的身份,才逐渐从浑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但彻底清醒后,洞xue却忽地不见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蜃窟的出口处,再往前一步,便能离开。

“有两点特别奇怪,”奚醉说,“一是出去后核查时间,才知自己在蜃窟中待了竟有半年之久,我却完全没有时间流逝之感;二是自那之后,我领悟了红莲业火,也因此在魔界中战无不胜。”

他原就修习着至阳灵气,按理说堕道为魔后,灵气应被魔气所秽化。

但他与其他堕道者全然不同,不但保留了至阳灵气,还在自己不知情中,悟出了传说中才有的红莲业火。

邪祟惧怕业火,他因此百战不殆,很快就在强者为尊的魔界中,有了属于自己的追随者,占据了一方势力。

当然他也吃过苦,受过伤,摸爬滚打,刀尖舔血,数次血战到失控。

但这些经历没必要说给小仙修听,没必要让对方难过心疼。

故奚醉只道:“再后来,我坐稳了魔君之位后,又前去蜃窟找了好多回,都没能再找到当年那个洞xue。”

像是一场仅此一次的奇遇,让命有不公的魔君大人,短暂的幸运了那么一回。

但也足以,奚家在他消失的半年里,找寻不到任何有关的痕迹,认定九重骨香的炉子已死于魔界的某个角落中。

而他集结势力,手刃嗜血魔君,终于有了,能掌控自身命运的能力。

闻朝意听完,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关于问君山的四个长老,对仙门内弟子说的都是效仿青宿上仙,各自隐迹于山水间修行悟道,平日里不太过问仙门事务,只有在大庆典中才会露面。”

“你之前说,问君山的庆典快要开始了,你师娘离开仙门,正是为此事做准备,”奚醉问,“璞璞,你执意要回仙门,是想寻得那琴修长老的踪迹?”

“是,”闻朝意承认道,“你的娘亲和整个裴家,都直接或间接的死于他手,而他却能装得一副世外高人光风霁月的模样,凭什么?”

凭什么呢?奚醉也答不上来。

他道:“越空山落网之前,蔺泠大抵不愿回去仙门,你或许还能在京城中待一小段时间,我若再有发现,会让小啾传信于你,你在境中虽施过傀儡秘法,却是以琴术作媒,并未留下有关禁术的痕迹,不必担心。”

天有些微微亮了,街头的喧闹声传了进来,打破了一夜的宁静。

闻朝意念念不舍的起身,又听到对方说:“至于你身上所染的魔气……”

奚醉说着,又俯身吻了一下他的唇,很浅的吻,却借此将一颗类似薄荷糖似的药丸,推入了他的口中。

又凉又甜的味道迅速融化开,闻朝意不解道:“这是什么?”

“据说是有个药修,为了和邪魔相恋,弄出来的东西,类似于一个净尘咒,能洗去身上沾染的魔气,”奚醉说,“道理上来讲,有这个东西,只要不做到那种地步,不留下魔印,都可神不知鬼不觉。”

闻朝意听得又红了耳根,但他的确想和魔君大人“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