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调查
作为一只合格的信使,小啾传讯的速度并不算慢。
当晚闻朝意入睡之前,成功收到了奚醉的回信。
仍旧是苍劲有力的字迹,许是恐遭拦截或偷窃,信中不曾出现任何对闻朝意的称呼,亦未署名,如谈话般随意且亲密。
「你提及的传说,我亦有所耳闻,确与我之际遇相似,然未有证据,不敢断言。
再则,日后想听江湖传闻,可直接问我,不必套话于旁人。
另,你对于几位师兄对香不知情的推断,我与你持同样意见,只不过,蔺泠此人心思细腻,既吩咐调查官府,许是已察觉端倪,若与之交谈,需谨慎。
至于小啾,传闻妖物亡族后,世间仍有极少数心智等同于妖物,却毫无妖气,无法化形,亦无法修行的生灵,它大约就是其中一位。」
寥寥百余字,简洁明了,将闻朝意心中疑惑一一解答。
分明不是锦书红笺,他却无端有种没看够的念头,提笔欲回信,才发觉信筒中还藏了一张叠好的空白信纸。
应是为他回信特地准备的,却在纸角注有一行小字。
「回了信就乖乖睡觉,别等。」
这人……
闻朝意张了张嘴,有种被对方看穿的心虚感。
都说当世魔君心思细,城府深,计谋层出不穷,还好是不近女色,不染风月,否则以他的手段和相貌,将撩得多少痴情种日思夜想?
在某位师姐口中听闻这段评价时,闻朝意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与众师兄一同笑得没心没肺。
如今再想来,乐子的主角,竟就是自己。
但想说的话,想讨论的线索,都早已于上一封信中书尽。
闻朝意想了片刻,实话实说地回了信。
「没什么要回的,就是……想你。」
少年人未懂情爱,不知相思拟何物。
待知时,方悟何为,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在小啾困惑又带着点嫌弃的眼神里,叠好信纸,放入信筒中,目送其离开。
而后关了窗,将奚醉手书信笺藏于枕下,当真就乖乖睡觉了。
一夜无梦。
***
第二日,小啾没有回来,师兄们也同样。
闻朝意自己出门买了饭食,也没走得太远,确是因不太识路。
回到客栈中,他再次回忆桃娘所留之境中的经历,取来七弦琴置于桌前,静心悟道,将所想所念,皆融汇于术法中。
如此,整整两日之久。
期间只有柳雾师兄来过一趟,见他还好生待在客栈里,松了口气,简单嘱咐了几句后,就又匆匆离开了。
至于高胜鹤等人,直等到押送邪魔回山后的第五日清晨,才满身风霜地赶了回来。
闻朝意并未收到消息,故而也没能第一时间出门去迎。
是听到走廊外传来高胜鹤忍无可忍的咒骂声时,才好奇地起身凑了过去。
“干他娘的,大师兄的话都不听?反了天了,他们几个想干嘛?”
“你没听他们说嘛,那几人认定是蔺师兄与邪魔有……呃,不正当的关系,才故意放水一直不对越空山下手,也不许我们前去协助。”
齐万松应也是被气笑了,气息很不平稳:“还嘲讽我们师兄弟几人像傻子一样,被溜了好几天,最终那五个邪魔确是奚二爷帮着抓的,更证明我们和邪魔不清不楚。”
“放他奶奶的屁!”高胜鹤破口大骂道,“二爷为什么帮着抓邪魔,外人不清楚,他们几个跟来的会不知道?要不是因为璞璞被……”
正巧闻朝意走到门边,顺手推开了房门。
齐万松手疾眼快地捂住了高胜鹤的嘴,尴尬之余,也为他还好好待在客栈里而庆幸。
“璞……璞璞,你……”
闻朝意倒是不尴尬,只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身为修道者,尤其是问君山这种名声显赫的仙门,通常会要求其门内弟子,言辞文雅,穿着得体,不可行粗鲁之事。
至少,在大庭广众下理应如此。
可高胜鹤及其身后跟着的七名仙修,面带怒容,口出不逊,发丝被汗水打湿,衣衫上也沾着不少尘土。
不仅像是四五天都不曾沐浴过,还像是曾和什么人发生过肢体上的冲突。
“发生了一些争吵,”高胜鹤见他开门,也收敛了不少,忍着怒意道,“去我房间里说吧,我们身上脏,小师弟地别凑那么近。”回来客栈的人数也与去时不同,少了四人。
闻朝意不傻,当即领悟道:“那四位师兄认为,蔺师兄偏袒邪魔,故意放水,骗我们好玩?”
“不仅如此,”齐万松道,“他们四人还声称,找到蔺师兄与奚二爷传讯的证据,要上交长老,可我们让他们拿出来时,又顾左右而言他。”
交谈间,众人走进了属于高胜鹤的客房。
毕竟是仙修,再生气也还记得顾及颜面,在小师弟面前,也没好意思说他们和那四人掐得有多激烈。
不过闻朝意也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猜了个大概,联想到琴修一脉中,或许藏有长老的眼线。
追问道:“那他们将证据上交长老了吗?”
“没有,四位长老皆不在仙门内,传讯也并无回音,”齐万松回答道,“金玉与勘星两位护法迟迟未归,符修一脉的太玄护法也因私事下了山,门中仅有剑修护法,也就是柳雾的师父镇守。”
问君山的掌门闭关多年,门内大小事务皆有各脉长老、护法及大师兄处理。
如今庆典在即,山上却不剩几个话事人,着实诡异。
闻朝意暗想着,就听高胜鹤安慰说:“蔺师兄会传讯于魔君也不奇怪,璞璞那事儿,他不得问问嘛,仙门内并无弟子不得与邪魔传讯的规定吧?”
“那是,上百家仙门,有几个没收到过奚二爷热心‘打包’的在逃邪魔,有几个没传讯和人家道过一声谢?”名曰迟择弦的琴修弟子道,“我看他们四个就是不想得罪官府和林师姐,才故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不跟着我们再返京城。”
“所以,”闻朝意插了句嘴,“蔺师兄命我们调查官府?”
修道者调查官府,不说倒反天罡,也算大逆不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修道者和各仙门的术法有多厉害,这世间律法,还是由金銮殿上那位说了算的。
也正因如此,修道者与朝堂间的关系时好时坏。
好在当世那位,并非暴君,也不像他的先祖那般,认为仙修太多太强,会动摇他的权利,故而从未以律法或军队镇压。
只是如今年事已高,龙体抱恙,朝中如林素鲤的父亲辅国将军等人,作威作福,对下搜刮民脂,对上欺瞒哄骗。
这本也与修道者无关,毕竟庙堂与江湖自古各不干涉。
但若是朝中有人与邪魔勾结,残害苍生,那便是任何为人正直的修道者都不能容忍的。
“这事儿四位长老怕是不会管,”齐万松无奈道,“蔺师兄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暗中调查,如果真能查出证据来,就将证据公之于众,给每个仙门都发一份,不信没有一家出来管的。”
闻朝意想了片刻,道:“能让仙门干预朝堂社稷的,得是铁证啊,这如何查得?”
高胜鹤听到这里挠了挠头,很没心眼地回答说:“不知道啊,这种事情留给蔺师兄那般聪慧,且在江湖上人缘极广的人考虑吧,反正柳师弟已经去调查了。”
“蔺师兄方才传讯回来说,他想方设法接近了邪魔越空山,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了一张追踪符,”齐万松道,“如若符没出什么问题,他过几日能回客栈。”
“不继续追了?”高胜鹤困惑,“越空山号称江湖第一傀修,你们知道的,傀儡秘法为符术分支,在他身上留符,与关公面前耍大刀何异?”
齐万松一摊手:“不清楚,蔺师兄这波安排我也看不懂,或许是越空山被关于大阵中十三载,其修为与魔气大受折损,毕竟当年四位长老合力将其封印,如今蔺师兄一人,都能追他半月有余。”
众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脾气好的迟择弦圆场道:“蔺师兄甘愿以身涉险捉拿邪魔,又不辞辛苦地暗查官府,必不会是歹人。”
“这倒是,”不知哪个琴修嘟囔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暗查官府究竟有没有意义,若是铁证在手,仍旧没有任何一家肯出面,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滑稽,恐怕持有铁证的人,也将遭到来自邪魔与贪官的疯狂报复。
一如昔日的裴家与柳家。
闻朝意如是想着,高胜鹤却依旧相当乐观。
“没事儿啊,大不了到时候,咱也玩手黑的。”
“嚯,高师兄也能玩黑的?”迟择弦开玩笑说,“愿闻其详。”
“简单啊,这档子吃力不讨好的龌龊事儿,仙修不愿意管,凡俗没能力管,邪魔没立场管,”高胜鹤说,“但即便天道上仙不管,土地山神不管,这世间应也有一人会来管。”
“谁啊?”齐万松以为他只是在激励众人,并未太放在心上,笑说,“哪个正派人士会如此多管闲事?”
高胜鹤答曰:“魔君殿上的那位,奚二爷,奚醉。”
闻朝意正给几位师兄倒着茶,手一抖,全洒在了桌上。
众琴修有的露出了关怀傻子的目光,有的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有的无语到笑出声来,却没有一人能出言反驳。
他的确会管,闻朝意心道,哪怕查到最后,发现辅国将军勾结邪魔一事,与骨香无关。
甚至哪怕假设世间没有骨香,假设他没有对小仙修一见钟情,假设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以奚醉的性子,他也会管,只要他有能力管。
闻朝意叹了口气:“那还真是,坐实了我们与邪魔不清不楚啊。”
“那又怎样?”高胜鹤理直气壮,“若是全天下仙门皆袖手旁观,还有什么仙魔之分?”
是啊,那又怎样?
他本就已和邪魔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