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美梦
之后,便又过去了三日多。
期间闻朝意仅收到过一次奚醉的来信,称其欲往关外去寻非衣先生所需之物,近日恐难再传讯,故嘱咐闻朝意勿再回信等信,至于小啾,就也留在了客栈附近。
信的末尾,写有「亦念你」三字。
落款为“琢”,是仅有闻朝意才能看明白的字谜。
引得单纯的小仙修面红耳赤,又忍不住每日拿出来观摩,借此来抚慰久居客栈中的枯燥。
众琴修居于京城客栈中,是奉了蔺泠的命,试图暗中调查邪魔是否与官府勾结。
高胜鹤等人虽看起来略有些不靠谱,却架不住邪魔行事并不遮掩,还真令先行的柳雾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以至于众人热情高涨,纷纷外出打探。
可这事儿仍旧和闻朝意无关,蔺泠并未再限制他出门,但也没有吩咐他做任何事情。
这使得闻朝意有了种奇怪的猜想——蔺泠留自己在尘世里暂且无用,却也不想放他回仙门中。
这猜想完全没有任何证据线索,要说由来,大概是全凭直觉。
深秋午后的风已不余太多暖意,客房的窗半掩着,闻朝意端坐于桌前,边如是思考着,边修习着所领悟出的琴术。
不曾想,才出门没多久的高胜鹤折返回来,约是在走廊上听到了琴声,便轻叩了两下门。
“璞璞,是你在抚琴吗?”
闻朝意心下一惊,停了动作,起身开门,面上却装得波澜不惊道:“我居尘世中已一月有余,观众生百态,千人千面,隐约间有所悟,便试图将心中所感,融入琴音。”
高胜鹤并不怀疑,还傻呵呵地说道:“挺好的,看来蔺师兄非要带你一同下山,是有这般考量在其中,我就说嘛,咱们小师弟怎会愚笨,只不过是没见过俗尘。”
闻朝意知他虽然心眼不多,对琴曲的理解却是极有天赋,便也没全数欺瞒。
“对于俗尘,我尚有千般困惑,还不曾悟透,需师兄点拨。”
“我哪敢胡乱教你啊,”高胜鹤挠了挠头,“蔺师兄说他这会儿在漠北,两日后能赶回客栈,你有什么困惑,到时候问他吧。”
“两日,从漠北,”闻朝意不解道,“不眠不休的御气飞行,也不一定能赶回京城吧?”
高胜鹤冲他眨了眨眼,小声道:“这不是还有阵法吗?”
“可那阵法不是……”
不是已被归为禁术吗?
闻朝意想如是询问,高胜鹤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幼年修习过傀儡秘法,应知仙门口中的禁术,并非都是洪水猛兽,”他低声道,“许多‘或许会造成威胁’‘难以管制’‘因某次意外恶性案件而遭江湖仇视’的术法,都被笼统地归入了其中。”
闻朝意没想到,高师兄还能说出如此有深度的话来。
问道:“但有些术法,一旦被禁止,便会影响到修道者追捕邪魔,修习自保,甚至是日常生活,于是大家就约定俗成的偷着用,或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默认可以用?”
高胜鹤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就像官府虽禁止私窑,但深巷里从来不缺朝你招手的美人,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哪怕律法上明确写有不可为,只要无人检举,便也不会责罚。”
闻朝意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移星阵这类术法,禁止的原因为官府及各仙门管事认为其“有犯罪风险”。
说难听点,基本等同于菜刀能杀人,于是禁止使用菜刀,属于是小题大做,单纯是怠忽荒政,或彰显权威。
如未出意外,私下使用,无人追究。
而像傀儡秘法这般,因傀修大师兄于江湖上杀人结仇,引得众仙门震怒,而被禁止的术法,则更像是以问君山上极小一部分修道者的修行,来平息天下所有修道者的怒火。
因此也被认定为禁术中的禁术,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只不过闻朝意没想到的是,蔺泠那般孤傲清冷的高岭之花,也会认同约定俗成的规矩。
“蔺师兄可不是天性就如此清冷的,”高胜鹤没忍住八卦了一句,“据其他师兄说,他二十出头那会儿,温柔、细腻、体贴,是门内不少人的梦中情人,可惜出了趟远门结识了越空山,至此一片真心喂了狗。”
闻朝意好奇道:“越空山对他没那种意思?还是心里早已有了别人?”
“越空山是个武痴,心里只有武林大会和江湖切磋,我估摸他的梦想应该是当武林盟主,”高胜鹤翻了个白眼,“要不然江湖不见之后,蔺师兄干嘛还如此恨他,即便单枪匹马追至漠北那种地方,都要将他给抓回大阵里去。”
闻朝意皱了一下眉,那种莫名再次涌上心头,他直觉蔺泠的行为有某种不对劲之处。
就像是不希望闻朝意回仙门一样,蔺泠似乎也并非真的想抓住越空山。
否则,为何吩咐众琴修又是调查奚家,又是调查官府,却从未命人寻过关于越空山的线索?闻朝意下意识地想找人讨论此事,眼前的高胜鹤自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来,他认识的一干人等中,确也只有奚醉一人,能够无话不谈。
高胜鹤见他不再多言,便起身打算离开:“我是回来放琴的,顺便看看你,和你讲一声,今晚我们几个师兄应该都不回来过夜了,你记得锁好门窗。”
闻朝意问:“不回来过夜是指?”
“知道京城最大的那家青楼吗?离梅巷不远,名曰照月楼,”高胜鹤道,“那群黑官,尤其是那个辅国将军,经常光顾此地,之前我们混不进去,只能在外围打探,柳雾求助了他一位姓叶的剑修师兄,人家很热情,出钱出力,邀我们几个今晚去‘享受享受’。”
闻朝意知道这位叶姓剑修,据说也是京城中某个行商世家的贵公子,为人大方热情,出手阔绰,好结交朋友,除了风流浪荡外,挑不出任何毛病。
故而只道:“师兄们出入那种场所,务必小心。”
高胜鹤大大咧咧道:“放心吧璞璞,师兄什么世面没见过,不会被楼里的美人迷了心智,保证完完整整回来。”
闻朝意想说,他其实并不关心高胜鹤的身子完不完整,只要没有头颅、躯干、胳臂、大腿散落一地,或者被碾作血泥还找他认尸,就算是完整回来了。
***
当夜,闻朝意一人独自在客栈中,早早便洗漱睡下。
此夜与前几日师兄回山之时,并无任何不同,只是临近立冬,风中夹了些凛冽的气息。
考虑到夜间寒冷,担心外出觅食未归的小啾无处取暖,闻朝意并未将窗户锁死,反而留了一道足以供胖鸟自由出入的小缝。
好在屋中炭火烧得很旺,并不觉冷。
只不过,许是白日思虑过度,闻朝意睡得不太安稳。
一会儿梦到曾在境中所见景象,一会儿梦到柳雾讲述的传说之役,一会儿又梦到蔺泠才是幕后真凶。
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呼吸才逐渐平稳舒缓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才刚安安稳稳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梦便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这次他梦到的是奚醉。
应是在月下,魔君大人一袭正红婚服,背身而立,低声问着:“你在期待什么?”
期待你……
闻朝意迷迷糊糊地想着,自是期待你将婚服脱去。
梦中人像是听得到他的心声,当即便除了饰物,解开腰带,如了他的意。
正红婚服下方,白色的里衣,然后是结实有力的背肌与或深或浅的疤痕。
再沿着脊骨向下,线条流畅的后腰和……
客房内的炭火燃烧着,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噼啪”,闻朝意骤然惊醒,才觉浑身燥热,里衣更是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花了好一会才略微平复呼吸,仍感口干舌燥,欲下床找水喝。
这才看到窗外有道身影,被月光勾勒出劲瘦的轮廓,就这么投进了屋中。
非常熟悉的身形,与梦里无异。
大抵是听到了屋中的动静,窗外的身影轻声喊道:“璞璞?”
声线仍旧是冷的,却盛满了温柔。
同时也烫红了闻朝意的耳根。
他像是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了现行似的,尴尬而羞耻,哑着嗓子,颤声问了句:“二爷?你……怎会深夜来此?”
“想你了,来看看你,”奚醉回答着,并无开窗的打算,只问道,“我可以进来吗?或者,你希望我回避?”
那意思,应是在窗外站了许久,也心知小仙修大概梦到了什么。
可……这是三楼,闻朝意心想,外面又那么冷。
他主动上前开了窗,迎着迅速灌入室内的凛风,看到了那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与梦中不同,眼前的人一袭夜行黑衣,长发高束,面具半掩着容貌,腰间配有短刀,肩上站着小啾,满身风霜,像是刚从极远的地方赶回京城。
“我在漠北遇到了几个被商队雇佣的修道者,不想暴露身份,绕了点路,费了些时间,”奚醉轻声道,“等待的过程中,不知为何,特别想你,所以就回京城来看看你,扰了你的美梦,抱歉。”
“这是什么话,”闻朝意喃喃道,“我也是太想你了,才会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