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败絮其中
金玉殿如其名,雕梁画栋,金玉满堂。
此处掌管着整个仙门的收支与运作,哪怕是门中弟子,未经允许,也不得入内。
哪怕自闻朝意有记忆以来,师娘便担任着金玉护法一职,他能进出金玉殿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且每次都有师叔或师兄引路,故而对其中结构,并不了解。
这次也是同样,李裕鎏领着他绕过正门外两尊巨大的铜钱灯,入了主殿中。
此时天仍旧未全亮,殿内却仅点有油灯三两盏,主位上倚坐着一名女子,外貌约有四十出头,身形枯瘦得仿佛撑不起象征着护法身份的制服。
她身裹毛裘,发髻微乱,不像是收到传讯刚起,反倒像在主殿的罗汉椅上,凑合着睡了一晚。
见到李裕鎏带回了闻朝意,也不立刻出言责骂,只冷哼了一声,等着这个不听话的弟子自己揣摩。
那墨绿的仙袍,配上散乱的鬓发与嘴角的讥笑,在昏暗油灯的映照下,哪里还似仙门护法,活脱脱像个洞府中吃人驻颜的邪祟。
既然对方不说话,闻朝意也不打算主动开口,只依照仙门规矩,双手交叠,躬身朝女子鞠了一礼。
这淡然的态度果然惹恼了对方,厉声道:“师娘都不喊了?!”
闻朝意平静开口道:“弟子戴罪之身,不敢连累金玉护法,恐长老责备您管教不严。”
“好个伶牙俐齿,”金玉护法怒极,笑得狰狞可怖,“那你说说,你都戴了罪?”
闻朝意早已想好说辞,当即答曰:“其一,弟子不该听从大师兄蔺泠的安排,与十三位师兄一同离山,追寻邪魔下落;其二,不该随蔺师兄潜入照月楼,喝下他亲手递来的茶水;其三,不该在遭到侵犯时奋力抵抗,直至力竭,昏睡至第二日下午,以至于未能第一时间得知辅国将军遇害,亦未能传讯回仙门。”
他语气诚恳谦卑,听上去好似认错,实则每一条都是暗嘲。
所谓的私自下山,有琴修大师兄的允许和安排。
与邪魔有染,也是因听从大师兄的吩咐,又喝下了对方亲手递来的,掺入了大量药物的茶水。
至于奋力抵抗,更是因仙门中早有不成文的规定——被邪魔侵犯时,无反抗迹象,则被认定成自愿为之,亦是叛道。
“蔺泠如今不在仙门内,传讯也联系不上,”金玉护法斥责道,“你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口说无凭!”
闻朝意并不否认,反而点头道:“既是如此,您要以‘私自下山’以及‘许有叛道之心’来责罚我,也该拿出证据来。”
“放肆!”
金玉护法怒不可遏,掀了毛裘,起身擡手,欲以武力训斥闻朝意一番。
却被一旁的李裕鎏伸手拦住,与其耳语道:“师姐息怒,为这小兔崽子气坏身子不划算,把他打坏了,也不好向登老交代,不如先测测他的魂相。”
他自以为说得很小声,却不曾想,殿内静极,这段算计全数被闻朝意过人的听力给听了去。
心道这二人果然只是走狗,决定不了关于骨香的事宜,需向琴修长老请示。
这偌大的金玉殿中,堆积着从凡俗和仙门弟子手中收刮出的银钱,恐怕也通通流入琴修长老的囊中,为其制作骨香,提供了资金来源。
果不其然,金玉护法听完李裕鎏的劝说后,只能生生忍住了怒火,低声道:“去拿法器过来。”
李裕鎏应了声“好”,便走出主殿去,不多时,拿回了两个闻朝意从未见过的东西。
前一个像是轻纱布条,约两尺长,两寸宽,通体玄黑,以金笔书有符文若干,犹如天书,晦涩难懂。
后一个类似八卦罗盘,只是原应刻着卦象的盘身上,刻的是从一到九的数字,正中的凹槽里,镶着一根尖锐的银针。
李裕鎏将罗盘托于手心中,另一只手指了指银针,对闻朝意道:“取指尖鲜血,测你的魂相被魔气污染了多少。”
检测魂相是否被魔气污染,听上去倒也并无问题。
不过闻朝意猜测,这东西的真实用途,应是检测魂相与骨相的契合程度。
盘身上从一到九的数字,标明了被测魂相究竟能承得住几重骨香,以便使用者直观的看到,受检测者值不值得被养做炉鼎。
他没有过多的犹豫,擡起右手食指,抵在了锋利的针尖上。
这东西设计得十分精巧,指尖刺破后溢出的鲜血,顺着空心的针体,一路流淌入正中圆形凹槽中。
待血液于其中积为浅浅一层后,终与盘内暗藏的骨香相融,逐渐变暗发黑。
李裕鎏和金玉护法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罗盘,期盼着血液就这么暗沉下去,直至漆黑浑浊。
然而片刻之后,融入了骨香的血液竟再次转为赤红,甚至比刚滴入时,还要鲜艳刺眼。
罗盘终于转动起来,凹槽中传出机关轻响的声音,赤红的鲜血顺着盘中开启的通路,流入了刻有“九”的分格之中。将原本暗淡的数字,也浸染成了血红。
“怎么可能?!”期盼了许久的金玉护法咬牙切齿道,“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受影响?!”
李裕鎏同样不可置信,但相较于师姐,他显得理性也势利了许多:“师姐冷静,你先去禀告登老,我找个地方将这小兔崽子软禁起来,等他老人家亲眼辨明后再做定夺,不急这一时。”
他们不敢随意处置仍旧是九重炉鼎的闻朝意,即便是怒火中烧,也唯恐琴修长老会加以责罚。
金玉护法死死的盯着罗盘看了好一会,心有不甘道:“先看看他的魂相上是不是真有魔印,万一是洛开霁知道了什么,伙同那群琴修小骗子耍我们俩,我们也好早些向登老汇报此事。”
“师姐此言甚是有理,我一直怀疑那个死剑修说不准知道点什么,否则怎会日日针对咱们?”
李裕鎏边说着,将放下罗盘,将手中那根轻纱布条,覆在了自己的双眼处,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闻朝意。
而后惊讶道:“真有魔印,怎会留在如此隐蔽之处,还如此之小?这是……九瓣红莲?”
闻朝意听得下意识心中一惊,细想又感到不对劲。
所说高胜鹤等人的修为和年纪,开不了天眼十分正常。
李裕鎏和金玉护法二人,虽算不上仙门中的佼佼者,其修为与术法,应也是远在小一辈弟子之上的,不至于连简简单单的开天眼都做不到。
可从对方此时含糊其辞的表述和行为举止中,不难看出,二人必须借助这根玄黑的轻纱覆眼,才能看清闻朝意的魂相。
难不成……闻朝意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难不成这两人的修为根本没能达到护法水平,能做到这个位置上,完全是因为他们甘愿成为琴修长老的走狗,为其敛财,助其制香,替其在仙门中筛选出好的炉鼎。
那么,能够顺利通过仙门考核,大抵也是琴修长老为他们放的水。
毕竟金玉护法这个职位,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多厉害的术法,只要会捞钱,会做假账即可。
修为造假,闻朝意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也难怪金玉护法明知自己的修侣不忠,却仍旧咬碎了牙也要装作不知情,依附着对方了。
她的修为远不及闻晟,想要快速提升修为,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缠着对方双修。
谁知闻晟会在十三年前,突然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个她最憎恨的炉鼎,还不得依照长老要求,将他养大。
“九瓣红莲?”这个词不知哪里刺激到了金玉护法,气焰登时消了不少,喃喃道,“难道是……不可能,罢了,你先把他带走,待登老看过后再下定论。”
李裕鎏扯下覆眼轻纱,推了一把闻朝意,恶狠狠的问道:“想什么呢?跟我过来!”
闻朝意擡眸看了他一眼,没有选择出手或顶撞,轻捏着被刺破的指尖,跟了过去。
他不确定对方手中是否还有别的法器,也不能断言这两人修为造假,就完全是酒囊饭袋。
毕竟他自己也修为平平,且手无寸铁。
反正,只要九重炉鼎的体质为受影响,他就不会被对方偷偷弄死。
如是思考着,闻朝意被李裕鎏押着,朝金玉殿的深处走去。
金玉护法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惊骇和愤怒,也回了书房,给琴修长老传去检测结果。
没人发现,被遗忘在桌案上的罗盘,又朝着“九”字的右侧多挪了半格,卡在了“九”和“一”的缝隙之间。
或许是因为机关想要表达的数字,在罗盘上并不能找到正确答案与之对应。
十。
这一滴鲜血,它认为是来自十重骨香的炉鼎。
***
金玉殿再往深处走,光线变得愈发昏暗起来。
脚下始终有着非常微妙的坡度,若非闻朝意天生敏锐,寻常人恐怕只觉始终在走平路,而非慢慢向下。
这是一条很长的通道,七拐八折的,四周皆是石墙,没有任何参照物,有点像是关押重犯的地牢。
闻朝意从不知道问君山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且就藏在金碧辉煌的金玉殿中。
真可谓是金玉其表,就像是李裕鎏和金玉护法二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