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对峙

第七十二章·对峙

相当怪异的牢房,狭小而潮湿。

不过是方丈之地,却有半数以上的空间,被挖作深不见底的水池。

唯有靠近入口处,放了张仅够成年男子屈腿侧卧的石床。

折腾了一天一夜,闻朝意已是累极,被李裕鎏推入牢房,环视了一圈四周,确认对方不敢轻易弄死自己后,便倚着石床,和衣闭目养神。

倒是李裕鎏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待收到新的传讯后,才锁上结实坚固的铁门,离开了此处。

整个地牢皆被登长老留下的阵法所笼罩着,完全不必担心闻朝意会逃走。

在李裕鎏看来,这个不听话的炉鼎就算真与私通邪魔,他身上那枚魔印的主人,也绝无可能闯入仙门中救下他。

再说了,邪魔重欲薄情,没听过有哪个会为了心爱之人拼命地。

故而将炉鼎扔在此处,他放一万个心。

但他不知道,闻朝意根本就不想逃,也没打算想方设法联系魔印的主人。

闻朝意想要自己挨过九天,等到毒蝎山谷中的红莲业火熄灭,等到失传灵药重归于世间,再用怀中藏着的那颗种子,试着联系非衣。

他相信血浓于水,舅舅得知自己遇到危险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奚醉。

也相信奚醉若知自己身陷危机,会不顾一切地赶到他身边。

他不愿因为自己,使得奚醉放弃复刻扶摇玉露。

他见过对方失控时的痛苦,也知对方只身入仙门,极有可能再次战至入魔。

故而,他想寻得最完美的解法,而不是,急着从问君山逃出去。

歹人未决,便终有一战,逃避只能换得自欺欺人的安宁。

生为炉鼎,怀璧其罪,他生来便在这困境之中,注定避无可避。

***

临睡前,闻朝意计划得非常完美,但醒来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片方寸之地仍旧是来时的模样,入口处拦着一扇坚固的铁门,隐约能从铁栏缝隙中,看到门外的石廊,与石廊墙壁上悬挂的火把。

他所倚靠着的石床距铁门不远,紧贴着一侧墙壁,床尾三步开外,是一池深不见底的黑水,高度与地面平齐,死寂得没有半点波澜,十分诡异。

黑水并无腐烂发臭的异味,若仔细闻闻,还能嗅到檀木夹杂着野果的甜香,闻朝意心里清楚,这是骨香的气味。

他猜测,这些水应该是制作骨香时,排放出的废水,不知为何,存放在了此处。

由此推断,此地恐怕不知关押过自己一个炉鼎,或许仙门中有不少魂相符合的修道者,都被这群人以某种理由从弟子名单上划除,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炼制成了一罐罐的骨香。

最终只留下了深不见底,且萦有淡香的一池黑水。

闻朝意倒是不担心自己会变成黑水中的一员。

早在奚家管事所留困境中,他便已得知,问君山拿着不含扶摇玉露的错误配方,在炉鼎短缺的年代,想要将骨香炼制至五重,都是难上加难。

如今主要的问题是,牢房中暗无天日,且没有任何物品能够计时,他根本不清楚自己一觉睡了多久,更别提在此等待九天时间了。

如是想着,一串努力压低的脚步声,从门外石廊上传来。

为首的脚步非常陌生,像是来自腿脚并不敏捷,修为却相当高深的老者。

与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老者沙哑而温和的嗓音。

“老夫于今日清晨时分,受邀探查了照月楼中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关于闻朝意的遇害经过,与你们二人信中所言,有所出入。”

话特地等到了牢房附近才说,明显是说给关押于其中的人听的。

闻朝意心下了然,这琴修长老应是觉得自己还很有用,不惜亲自跑来唱红脸。

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得不懂礼数,当即起身,整理了一番身着的仙门制服,朝着门口长鞠道:“弟子闻朝意,见过登长老。”

“你认得老夫?”

登长老走近了,闻朝意透过铁栏狭窄的缝隙隐约瞧见,面前的老者比桃娘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须发尽白,皮肤干皱,面色发青,唯有一双鹰眼,还清明锐利。

此时嘴角虽是带着笑的,眼底却冷若冰霜,令人发寒。

他答得滴水不漏:“弟子曾在庆典上,有幸见过您的真容,昨日听闻您会亲自测查照月楼一事,替弟子洗清冤屈后,更是期盼无比。”

“九瓣红莲,”登长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朝身边候着的李裕鎏点头道,“将门打开。”

李裕鎏大抵是有种不情愿的,默了少顷,想不出理由反驳,只得应了句:“是。”

铁门拉开,与地面发出了十分刺耳的声响。

闻朝意这才看清,除去登长老身旁的金玉护法和李裕鎏二人,石廊后方还跟着那位夺走他行李的李姓师兄、身着孝服的师姐林素鲫,以及神色冷淡的师兄柳雾。

六人先后走入牢房中,将这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登登。

站都站不下,更别说坐了,登长老对此却并不在意,只问道:“前夜的经过,你丝毫都记不起来了?”

闻朝意心下紧张,但明白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口,肯定道:“全然记不起来。”

“这也不怪你,”登长老缓声安慰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被邪魔掳走之前的事情呢?照月楼房间内的两枚纸傀,是否出自你手?!”

此问一出,不仅是闻朝意,房中余下五人也都满脸惊骇与错愕。

金玉护法和李裕鎏都先入为主地认定,闻朝意这样修为平庸的花瓶,断然不可能施展出绝世已久的禁术。

故而将嫌疑指向了精通傀儡秘法的越空山,以及曾与之交手,且擅长偷师学艺的一众邪魔。

却全然没能想到,修为高深的邪魔想要掳走闻朝意,何须纸傀这般幼稚的伎俩?

登长老道:“照月楼中的术法痕迹被人刻意清洗过,老夫花了些时间,大致复刻出了经过。你进入房间,喝下蔺泠亲手递来的茶水,而后,蔺泠离开,你发觉遭了暗算,不但水中有药,还被困在阵与结界之中,便想以傀儡秘法脱身,对或不对?”

闻朝意未答,李裕鎏却抢先一步反驳道:“我并未在他的魂相中发现使用过禁术的痕迹,这点还是可能肯定的。”

“蠢货,”登长老骂道,“你可知民间有役纸之术,起源裴家,后闻晟将此术与琴术合并,使其能被琴音役使。照月楼房间中,正巧有一把断裂的桐木琴。”

在危及性命时使用禁术,本就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行。

何况仙门禁止施展的是傀儡秘法,而琴音役纸,难说究竟是琴术还是禁术。

既然难以隐藏,闻朝意干脆就认了此罪:“对,役纸之术是我所为。”

登长老并未怪罪他,道:“危及性命时施展禁术并无不对,你所做错的,是非但没能破开阵与结界,还引起了路过照月楼的某个邪魔的兴致。”

推测到此便有了差错,楼中找不出蔺泠传讯给奚醉的痕迹,长老自然也无法了解,“某个邪魔”并非路过,而且连夜从毒蝎山赶来的照月楼。

闻朝意当然没有纠正对方的打算,应和说:“弟子知错了。”

登长老继续道:“掳走你的邪魔修为高深得可怕,他清洗过的痕迹,老夫也无法辨别。但奇怪的是,在他离开后,到林将军遇害前这段时间内,楼中出现了另一个邪魔,仿照他的手法,刻意在房间里,重新留下了魔气。”

“会不会是有人想替他顶罪?”李裕鎏问。

“不可能。”

出言否决的竟是跟在最后面的柳雾,眼神中带着些轻蔑,像是看不起这位愚笨的师叔。

“既然他清理过的痕迹,连登老都无法辨别,又何须旁人顶罪。再说,若真有小弟上赶地想顶罪,由小弟破开结界,掳走闻师弟,再献给该邪魔,岂不更方便?”

李裕鎏被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碍于长老在场,不好发作。

倒是李姓师兄回怼道:“柳师兄的意思是,前后两个邪魔并不认识?那后者重新留下了魔气是图什么?”

“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柳雾一改往日的开朗谦和,嗤笑道,“后者极有可能是杀害林将军的凶手,想借此机会嫁祸给前者,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在长老面前放肆,是相当失礼的举动。

可登老却赞叹道:“还是小雾聪明,我若是说,困住闻朝意的阵与结界,乃是蔺泠亲手布下,你能想到什么?”

柳雾略一思索,答道:“蔺泠勾结邪魔,目的是刺杀林将军。先是反咬一口说林家勾结邪魔,骗闻师弟进入照月楼,而后投药并困住闻师弟,引得其他邪魔……不,可能是特地知会了某个对闻师弟感兴趣的邪魔,将其掳走,只为了嫁祸出去。”

闻朝意惊讶地看向这位曾认为能够信任的师兄,对方也面色平静地看了回来,眼神淡漠,表情倨傲。

仿佛这里除了长老之外,他的地位最高,任何人都不能质疑和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