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立冬
两日后，立冬。
晌午的阳光照入竹楼房间中时，奚醉刚巧替闻朝意完成了今日的灵药推行。
“恢复得不错，”他说，“伤势已无大碍，你即日起便可自行运功，但需注意，往后一个月，尽可能保持灵气与修为不陷入亏空状态，以免再次损伤经脉。”
闻朝意轻点了一下头，跃跃欲试道：“我可以去试试那张琴吗？”
他口中的琴，是高胜鹤连带着常服一同，从弟子居所取回来的。
此琴原为闻晟的遗物，是个中规中矩，不算稀有的法器，入不了金玉护法的眼，就干脆依照仙门规矩，留在了闻朝意的住处。
而闻朝意下山前始终悟不透琴术，使用法器也是浪费。
故而日常课程上修习所用，皆是仙门为弟子提供的桐木琴，始终将师父所留的遗物，锁在柜子深处。
高胜鹤与他幼年相识，自然也清楚此事，抱着不能便宜了歹人的想法，干脆拿自己的琴匣装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法器运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没偷没抢，只是拿走了本就属于闻朝意的东西。
“过会儿再试呗，先吃午饭，”门外高胜鹤端着四大碗素面进来，“左边两碗底下卧着鸡蛋，是二爷和璞璞的。哎，今天出师不利，伙房养的公鸡记住了我这个偷蛋贼，见到我就追，我既然做不好烧鸡，就也不好取了它的性命。”
奚醉起身接了一把，道：“有劳了，我能有口吃食果腹就行，不挑。”
说着，便将自己碗中的荷包蛋，偷偷运到了小仙修的碗里。
闻朝意最后一个走到桌边，不疑有他，还问道：“柳师兄呢？”
“来了来了，”柳雾从走廊外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衣摆上还挂着一片竹叶，应是赶了很远的路，“遇上点变故，耽搁了一会。”
高胜鹤立刻紧张了起来：“什么变故？那群老不死的发现璞璞逃走了？”
“那倒没有，金玉殿人手不够，目前还没人发现，”柳雾道，“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单纯是被齐万松和迟择弦二人拦住，问了点事情。”
高胜鹤松了口气，好奇道：“他俩能问什么？琴术相关的吗？”
柳雾吃着面，摇头道：“他俩主动问我，大师兄蔺泠是否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说到这个，闻朝意也停了筷子，道：“我早就想问了，柳师兄知道蔺师兄做这些事情的目的吗？”
这两日他和奚醉一同分析过，蔺泠与越空山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不像仙门众人口中所说的那么恶劣。
二人之间恐怕还存有私情，或不为人知的交易。
奚醉大胆猜测，越空山也许并不是自己挣脱出了封魔阵法，而是被蔺泠亲手放出去的。
其证据，来自他抓捕那五名越狱邪魔时，对方口中嘀咕的一句，“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又撞上了邪魔，真晦气”。
而蔺泠之所以这么做，应是想借越空山堕道邪魔的身份，做掉奚家家主和辅国将军一干人等，并嫁祸奚醉。
为此，不惜将自己的小师弟献给魔君。
又或者说，蔺泠巴不得这个九重炉鼎，被魔气污染得派不上用场。
“不知道，”柳雾皱眉，“在京城中时，我的确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但他的修为在我之上，又藏于伪装隐藏，我着实看不出他的目的。倘若当时我能再仔细些，发现端倪，绝不会让你跟着他混入照月楼中。”
柳雾不敢想，当晚来的若不是奚醉，以他这个小师弟宁死不屈的性子，究竟会做出什么来。
他继续道：“我没跟齐万松和迟择弦说太多，赶时间糊弄过去了，不过我感觉，他俩不太相信，可能会自己去查。”
“自己去查也太危险了，”高胜鹤很不放心道，“尤其是迟师弟，他的魂相也挺清透的，在老不死计划的炉鼎名单上，应该也能排上个两三重？”
柳雾毫无保留地回答说：“迟择弦是四重炉鼎，名单中与他同样毫不知情的四重炉鼎，还有二十一个，四重骨香炼成后，基本由奚家找途径卖出，仅有少数质量极好地留下来喂给五重炉鼎，生意方面归金玉护法负责，我插不了手。”
“也就是说，”闻朝意道，“这些低重数的炉鼎，会在奚家联系好卖家后，被毫不知情的喂下骨香，并在身体将骨香炼制好后，被登长老杀死，同时以各种理由从仙门弟子名单上剔除。”
弟子在仙门中的吃穿用度都由内务提供，想往其中掺入骨香，简直轻而易举。
登长老的计划可谓是非常聪明，若将适合作为炉鼎的弟子都偷偷关在地牢中，不仅容易被外人发现，还可能使得他们团结起来，拼死反抗。
不如就这么大剌剌的散养在仙门中，就像是散养着一群快乐无忧的跑山猪。
等到有客人上门，再挑一只不太听话的宰掉，反正只要秘密隐藏得够好，其他的猪也不会知道。
“岂有此理，”高胜鹤怒骂道，“多少修道者挤破脑袋想成为门内弟子，却不知门内早已如此不堪！二爷您看，我这迟师弟……”
高胜鹤这人二归二，心软也是真心软，平等地疼爱着每一个师弟。
迟择弦性子内敛，实则和他不算太熟，但听闻对方在名单之上，随时可能会被“宰割”，高胜鹤立刻着急上火起来。
“我只是一介邪魔，救不了那么多人，”奚醉沉吟片刻，话锋一转，“但倘若璞璞觉得这二人信得过，带上也无妨。”
决定权再次落到闻朝意身上。
他也不回绝，认真思考道：“齐、迟二位师兄并不认识二爷，也不清楚我们已是叛道之身。不如这样，劳烦柳师兄告知他们，今日庆典开启，我们师兄弟三人，请了一位神秘高人，能寻得问君境，问他们是否感兴趣。”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他们真能寻得问君境，或是能在问君境附近找到掌门，或许能够了解一些问君山与骨香的秘密。届时，齐迟二人面对证据，再自行决定去留，也不迟。
柳雾点头道：“行，正好我下午还得回去招待参加庆典的宾客，你们下午最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今夜行动。”
“那你呢？”高胜鹤担心道，“不休息能熬得住吗？”
“我年轻着呢，身体好，没事儿。”
柳雾说着，喝光了碗中所有的面汤，高师兄做的东西味道的确不怎么样，胜在不必每次都细细甄别，生怕自己成了弃子，遭人下毒。
“我好奇很久了，”高胜鹤道，“你跟着老不死的，说不上荣华富贵，但也暂且衣食无忧，干嘛突然叛道，就为了璞璞？”
他说这话时还不嫌事儿大地看了眼奚醉，可惜魔君大人没表示什么，安安静静吃完了自己的面。
柳雾解释说：“别误会，早在璞璞被抓之前，我就有了叛道的想法，你不会以为，老不死的只有诱捕二爷这一个计划吧？”
“那他的原计划是什么？”
“在越空山出逃前，就有个很偏门的计划，”柳雾道，“他们打算抓个魂相足以作为五或六重炉鼎的姑娘回来，和我……双修，看看能不能将她养成七重炉鼎。”
高胜鹤目瞪口呆：“这有可能吗？”
“原本只是理论，但在抓回璞璞后，登长老下了定论。”
登长老发现，九重炉鼎闻朝意，在私通魔君后，体质上升至了法器检查不出的高度。
大致上能够证明，两个高重数的炉鼎双修，有可能进一步提升炉鼎的重数。
“反正这事儿对他们来说又不亏，”柳雾摊手，“能养出来是好事，养不出来也没损失。”
“可是七重也不够啊，”高胜鹤挠头，“他想要十重骨香，就算有璞璞，还得养出个八重才行吧？”
柳雾无奈地笑了一下，看了眼奚醉，没将答案直接说出口。
只留下一句“所以他指定了必须是个姑娘”，便端着空碗，起身离开了。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高胜鹤，和沉下脸的闻朝意与奚醉。
“呃，”高胜鹤还是有些害怕魔君的，小心翼翼道，“柳师弟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吗？”
“没有，”奚醉轻叹了一口，“你去忙吧，忙完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哦……”
高胜鹤只好也端着自己的空碗出了房间。
最后剩下闻朝意看着半碗快要冷了的面条，食不下咽。
“乖，吃饭，”奚醉哄道，“我都不气，你生什么气？”
登长老要求“必须是个姑娘”。
若能将姑娘养做七重炉鼎，怀上柳雾的孩子，并在孕期喂下由柳雾炼制而成的七重骨香。
这孩子，便有概率天生就是个八重炉鼎。
就像当年，兰露怀着奚醉时那样。
而只要有这个八重炉鼎，能练出九重香来，再喂给闻朝意，就能大功告成，无需再冒险诱捕奚醉。
这乃是登长老最初的计划，谁知蔺泠突然出手，将一切打乱。
想来，柳雾选择叛道，不仅是不想死于骨香，也是不希望自己嚯嚯了一个好好的姑娘，还让姑娘所生的骨肉，承受非人般的痛苦。
闻朝意不想魔君大人忍着怒意还担心自己，只好继续吃起了面条。
吃到碗底时，才发现面汤里好端端的卧着枚荷包蛋，与他方才吃下去的那枚相差无几。
“二爷你！”
奚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种情况下，你应该连名带姓，喊我‘奚醉’。”
***
申时，竹屋中的三人沉浸于睡梦中，为晚间的计划而做着准备。
没人发觉，原本艳阳高照的晴日骤然间黯了下去。
高空的风不知带来了何处的水汽，厚重的云雾堆积在山岭间，不消多时，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远在无名洞xue中的一道身影，仿佛心有所感，缓缓朝入口处擡起头来。
露出了一双，全然雪白，看不到瞳仁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