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一线天
洞道尽头的空间,比闻朝意想象中的还要大。
光线从空间的穹顶上投射下来,温暖和煦,犹如初夏的阳光。
闻朝意顺着光线向上望去,竟觉有些刺眼。
但他顾不得这些,追寻着阳光的源头,他看到了足有百丈高的山体缝隙,嶙峋陡峭,直通山巅,露出了一线蔚蓝的天际,以及正午舒适安逸的阳光。
这应是一片,存在于山体之中的一线天。
“我勒个鬼斧神工啊,”高胜鹤张大了嘴,仰着脸,显得有些傻兮兮的,“有种阔斧开天地,刀剑破虚空之感,你们说,这一线天是天然形成,还是上仙亲手斩开的?”
“怎么出现的我不清楚,但仙门地理中并未记载过这道直通山巅的沟壑,”齐万松道,“我觉得上仙离世前,应该将它给封了起来。”
路痴如闻朝意,对地理一窍不通,换了个角度分析道:“这应是此境中禁止御气飞行的缘故。”
以高胜鹤和齐万松的修为,想要飞上万丈深渊,自是没太大可能,若逞能飞至半空,坚持不住,力竭坠下,将极其危险。
但奚醉则不同,这个男人能在两个时辰内从魔界赶到问君山,想要通过裂缝跃至山巅,应是不难。
“的确不难,”奚醉说,“甚至非得拼死一搏的话,我能挣得开禁止御气飞行的这道禁制,飞至山巅,但没必要,上去又没有奖励领。”
仙境中往往存在着,留境者花费几百年悟出的术法秘籍,或是那些带不走的法器的下落,乃是实打实的“奖励”。
入境者想要领走它们,需破解关卡,向仙人证明,自己有实力学习术法操控法器,同时也足够正直,不让绝学落入歹人之手,为祸苍生。
故而沿着留境者设计好的关卡往前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强行破除径直,只能证明自己是蛮横鲁莽,或投机取巧之辈。
不但领不到奖励,还有可能受到惩罚。
“无论破开那道石门的人是不是越空山,他都证明了自己是蛮横无理之徒,”闻朝意说,“他会不会也受到了某种惩罚?”
“不知道,但既然来过,总能留下一两处痕迹罢。上仙在这片区域门口,专门加了道关卡,应是藏了些东西才对,四下找找看。”
奚醉如是说着,头一个从洞道里跳了出去。
出口开在一线天的某处石壁上,离地约有十多尺高。
而这片区域的地表,沿着河滩,长满了各类奇异的植物,皆吸收了充沛的灵气,外形与尘世中的花草全然不同,显得茂密而漂亮。
他成功落地后,没有走远,而是回过身来,对闻朝意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闻朝意哪好意思让他接,何况身后还有两位师兄看着,朝魔君大人摇了摇头,回绝了对方的好意,纵身跃入了一片植被繁茂之处。
十多尺不算太高,纵使无法御气,也不至于摔坏一个修道者。
他下跳的姿势和选地皆合理,身上除了琴和包袱外,没有背负重物,平稳落地不成问题。
只是落到没过大腿的植被丛中时,闻朝意明显感觉自己的脚尖,踩到了个软乎乎的东西,与想象中地表的触感大相径庭。
其柔软程度,非要形容的话,像是某种动物或者人体。
故被吓了一大跳,反而险些摔倒。
奚醉赶忙疾步走过去扶住了他,关心道:“没事吧?”
“没事,但是……”闻朝意回答说,“我好像踩到了不该踩的东西。”
遮挡视线的茂密植被扒开后,暴露出了藏于其中的“东西”。
那是个小男孩,双目阖着,牙关紧咬,表情狰狞而痛苦,双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侧身屈腿,蜷缩于草丛中,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闻朝意脚尖触到的是他的手臂,见状立刻后退了几步,道:“抱歉抱歉,无意冒犯。”
奚醉并不讲究这些,俯下身去,查看了一番情况,道:“修为耗尽后,因筋脉受损严重,抵不住某种惩戒而死,看样子已死去多年,或许是与破坏石门者一同入境,不知为何,尸身并未腐烂。”
闻朝意依照此线索推敲道:“石门被强制破坏,的确会受到惩罚。其惩罚强度对于二爷和两位师兄来说,并不要紧,却足以要了这小孩的性命?”
“青宿上仙并非残忍之人,于京中官拜太傅时,对于冒犯他的人,都仅是逐出京城,”奚醉说,“不至于设置要命的关卡,夺一个小孩的性命。”不仅如此,对于闻朝意这个“不该入境”的人,也仅仅只有一只黄大仙上前驱逐过,还被轻而易举地给吓跑了。
奚醉分析说:“他可能本就是带伤走到的这里。并不算重的惩戒,仅是恰巧压垮了他的经脉。”
带着伤的小男孩,强行寻得问君境……仿佛与祁掌门所说的方法,如出一辙。
闻朝意福至心灵道:“曾有某个拥有至阳灵气的修道者,不知怎么得知了祁掌门寻境的方法,便挑了个合适的孩子效仿。许是此人能力卓越又运气极佳,真就一路走到了此处,被石门挡住,不符合关卡要求,选择了暴力破除。”
如此一来,此人应是修为上乘,天资聪慧,却较为残忍冷漠之辈,颇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嫌疑。
否则怎忍心以这看上去不足十岁的孩子为引,又在其后,弃于河滩旁不过,就这么冷冰冰地躺了二十多年。
思考间,洞道中的高齐二人也先后跳了下来。
高胜鹤一见这孩子便愣住了,快步上前仔细辨认了片刻后,大惊失色道:“这……这不是寒师兄吗?怎会在此处?”
闻朝意颇感意外:“高师兄认识?”
“认识,”高胜鹤冷静了片刻,沉声道,“你们知道的,我是四岁那年,被仙门相中,成为了门内弟子。”
他与奚醉同岁,“芳龄”二十七,距今已拜入仙门二十三年。
高胜鹤回忆说:“我刚拜入仙门,还没细分出适合修习什么术法那会儿,因为没有师父管教,特别淘气,时常犯错受罚。”
他记事很早,依稀记得,当时一同受罚的,还有这位寒师兄。
寒藤,问君山第十三代傀修弟子,却并非师从闻晟,而是与越空山同脉,拜入了如今的符修护法门下。
傀修作为秘法,源自符术,在成为江湖禁术前,门内也仅有百来位,其中又有许多游历江湖或隐入山林,不问仙门事务。
故有许多傀修年轻时皆是符修门下弟子,对于秘法,更多的是翻阅古籍,独自参悟,如闻朝意这般,幼年被闻晟手把手传授术法的弟子,并不多见。
“寒师兄大了我三四岁,”高胜鹤道,“若是平心而论,我个人感觉他天赋一般,而且捅的娄子比我多得多,但师伯师叔们的意思是,他魂相清透,绝对是修习傀儡秘法的好苗子。”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但在场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恐怕寒藤和闻朝意同样,都是仙门以天赋卓越为借口,养在山中的炉鼎。
“那他又是为何会枉死于境中?”闻朝意问,“他和越空山走得很近吗?”
高胜鹤无奈道:“我这么说你或许不爱听,但江湖公认,越空山对秘法的掌控,远在他师叔闻晟之上,况且他也小不了闻晟几岁,其修为同样不相上下。当年正是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世人才知世间竟有此种秘法,仙门中的傀修弟子,自然也对这位大师兄,怀着极大的好奇与向往。”
可以说,当年江湖上对秘法稍有兴趣者,无人不知越空山。
名气最为鼎盛时,于论剑山巅与人比武,曾引得上万江湖豪杰日夜兼程,只为一睹秘法之威力。
但也正是因此,得知其杀人炼尸后的江湖侠客们,才会愤怒憎恨到极致,连带着将那并无罪恶的秘法,也划入禁术之中。
“原本问君山在众仙门中并不出彩,仅有‘青宿上仙故居’这么个噱头,但上仙住过的地方多得去了,根本不以为奇,”齐万松感慨道,“是他成就了问君山,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地位。”
二十多年前,正是他如日中天之时,仙门中任何一个傀修弟子,都向往着能从他手中学得一招半式,寒藤自然也是同样。
“那会儿我和寒师兄关系挺不错的,”高胜鹤道,“他皮归皮,但心地很好,也很照顾我。相处了有一年多时间吧,我因为善音律,被划分为琴修弟子,搬离了原来的居所后,就没怎么联系了。”
闻朝意默默地算了算:“那会儿他应是八九岁年纪?”
草丛中的小男孩,永远地停留在了八九岁的年纪里。
“对,”高胜鹤轻叹了一口气,“没记错的话,最后一次见他,是他特地跑来我的新居所,告诉我他最倾慕的越师兄,愿意亲自教授他傀儡秘法。”
那会儿的高胜鹤大约才五六岁左右,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了。
但当时寒藤脸上雀跃与期盼的神情,却始终铭刻在脑海里。
“我以为,他没了下落,是随着越空山游历江湖去了,谁知……”
谁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一晃二十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