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巨龟
奚醉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小男孩的尸体情况。
虽说邪魔并无逝者为大的概念,但魔君大人毕竟是个贵公子,不仅保持了逝者最后的体面,就连手法都如同仵作般庄重肃穆。
“确认为经脉受损,反噬而死,”奚醉说,“随身行囊衣物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许是带他入境的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某件物品。”
齐万松不解道:“这么小的孩子,能藏着什么很重要的物品吗?倘若带他入境的真是越空山,有什么东西,会是对方找他要,他舍不得交出来的吗?”
既然寒藤敬仰身为大师兄的越空山多时,那么有什么物品,特殊但他不肯交给对方,而对方在他死后,还不惜搜身翻找呢?
“会不会是哪个无聊的妖物干的?”高胜鹤问,“他毕竟已经在这儿躺了二十来年了,不一定是枉死后立刻被翻动的吧?”
“的确,”闻朝意推敲道,“但如果假设就是越空山所为,我有两个猜测。”
奚醉检查完尸身,并无收获,摘了防脏的皮手套,道:“你说。”
闻朝意道:“其一,是他在来到此处的路上,因意见不合与越空山发生了争执,他偷藏了某个在境中发现的宝贝,越空山索要无果后,故意破坏石门,引来关卡惩戒,害死了他。”
奚醉沉吟片刻,轻点了一下头:“的确有这种可能,其二呢?”
“其二则是,二人并未产生口角,单方面是寒藤发现了宝贝,且这东西对他的诱惑,远高于他对大师兄的敬仰之心,于是产生了独占的念头,”闻朝意说,“越空山心有怀疑,苦无证据,只得在其死后,翻找了一番。”
两种不同的猜测里,始终不变的,便是寒藤一定藏了个特别有诱惑力的东西在身上。
什么东西,能诱惑一名不足十岁的小弟子,不惜与自己敬仰的大师兄决裂,甚至最终葬身此处?
“若是让我猜的话,”奚醉道,“最有可能的,是上仙留下的术法秘籍,能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照着它修炼,不出几十年,就能超越生为天之骄子的越空山的那种。”
小一辈的修道者之所以敬仰追随越空山,说到底,也是想从他手里学走一招半式。
期盼着终有一日悟出秘法诀窍来,如他一般名扬江湖。
如若有这么一种东西,无需讨好他的情况下,就能追赶甚至超越他。
想必大多数修道者都会动心,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罢。
傀儡秘法本就是上仙留于问君山上的三页手记,更多更详细的部分被藏在问君境中,倒也合理。
“如此说来,越空山炼尸制傀,难不成是从问君境中得来的灵感?”高胜鹤大惊失色,“上仙在仙境中留了这种秘法?不可能吧?”
如果推论无误,二十三年前祁掌门寻得了仙境大致位置,一两年后,游历江湖的越空山不知为何得知了此事,并效仿此方法,带着一位名为寒藤的师弟,进入了仙境中。
寒藤于境中发现的某件物品,招来了杀身之祸,永远地留在了仙境里。
而越空山得了某种秘籍或法器线索,大摇大摆离开了此地。
之后的七八年间,对秘法的理解与掌控依旧与日俱增,也是在此期间,与昔日挚友蔺泠决裂,独行江湖,再不入山门半步。
直至十三年前,机缘巧合下,被江湖人士发觉了暗中杀人炼尸之事,引得各大仙门悬赏追杀,逼入绝路堕道为魔。
“术法源头并无对错,错的只有滥用它的人,”奚醉淡淡道,“我也不清楚上仙会留下何种秘法,但越空山对其的理解,恐怕有些极端。”
“可东西让他拿走了,咱们也看不着啊,”高胜鹤道,“我白跑一趟无所谓,倒是璞璞被折腾得够呛,这您忍得了?”
奚醉沉声道:“忍不了,越空山杀了我的部下,我本就打算亲自去拜访拜访。但青宿上仙留下的关卡应该没那么简单,能让一个强行破门的假货,取走境中所有的东西。”
这话齐万松赞同,他问:“那咱们继续往前?往上游还是下游走?”
“我觉得应该往河滩附近走,”闻朝意出言道,“按照关卡的设计,入境者需好几日时光才能抵达此处,携带的清水和吃食已消耗一空,见到清澈的地下河,应会第一时间靠近并饮水。”
“合理。”奚醉颔首。
寒藤的尸身没法带走,高胜鹤就简单地挖了个坑,将他葬在了花丛中。
四人动身往河滩走去,刚一靠近,湍急的河水中,就缓缓浮出了个怪东西。
深褐色,形如巨龟,龟背上刻着复杂晦涩的图案,头顶一尊青铜鼎,双目微阖,四肢与尾巴灵活地在河水中轻轻摆动。
任凭急流疾奔而下,仍是稳如水中磐石。
高胜鹤被这东西吓了一跳,嚷道:“又有妖灵?!”
“不是妖灵,”闻朝意倒是冷静,认真端详了一番,“也不像是机关,我直觉它像是具有生命的,但天眼看不到它的魂相。”
奚醉笑说:“当然没有魂相,它是个傀儡,应是用以载我们去下一关的。”
开不了天眼的高胜鹤目瞪口呆:“这么大的傀儡?青宿上仙留下的吗?祂都已经不在尘世中了,如何操控?”
“无需操控,断线的傀儡,只要灵气未耗尽,依旧能遵循其主的意愿,守于境中,”奚醉解释说,“璞璞见过,桃娘所留之境中,貌似长老的红衣人,也是这么一种留境傀儡。”闻朝意好奇而谨慎地凑近看了眼龟傀,不料对方也转过头来,睁开了一双沉寂的巨眸,与他对视。
这下连小仙修都被吓了一跳,嘀咕道:“它和那个红纸人好像有些不一样,我觉得它有自己的思维。”
“的确,”奚醉思索道,“它的状态更像我的狼傀,但我做不到将自己的分魂独立出去,留在境中百年,看来秘法还有许多我们未知的玄妙之处。”
如此讨论着,那巨龟毫无催促的意思,只缓慢地把脑袋伸了过来,将头上顶着的那尊青铜鼎底部暴露在了四人面前。
一尺多长的铜鼎内侧,用与石碑上同样的笔迹刻着古字。
齐万松辨认了一番,念道:“上面写着「受谴者,以血入鼎,龟傀载行」。”
这话很是直白,奚醉不多言,以短刀划开手掌,将流淌出的血液滴入青铜鼎中。
这东西大抵是个法器,滴入鲜血后并不聚集,而是沿着纹路,如同溪水分流般散开。
待到鼎身内外的纹路皆被鲜血填满,巨龟突然直起了脑袋,用两只前爪扒住了河滩。
“这是,”高胜鹤犹豫道,“让我们上去的意思?”
奚醉随手缠了道绷带止血,大步跨上龟背,见其并无拒绝反抗的意思,才对闻朝意伸手道:“来。”
闻朝意便也乖乖上了龟背,高胜鹤与齐万松紧随其后。
龟背约五尺来宽,供三名成年男子平肩而立刚刚好,四人就显得略有些挤了。
加之凸面并不适合站立,想要减少落水的风险,最好是能坐下。
“璞璞你要不坐二爷腿上吧,”高胜鹤提意见道,“没法啊,上仙只给了三个人的位置。”
这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毕竟他的个子最小,奚醉不介意,闻朝意就也没有拒绝。
四人刚一坐稳,巨龟便立刻划动四肢,向上游方向逆流游去。
它的速度并不快,但飞溅起的水花还是不免会沾到四人身上。
好在穹顶上一线天所投下的暖阳,始终能映照在河道上,仿佛计算好了一般。
哗啦啦的水流喧嚣却并不吵闹,两侧河岸上的植被足有半人高,风拂过时,如浪潮般倾倒。
点点荧光飞舞在花丛与一缕缕阳光下,不知是山中蜂蝶,还是凝聚成相的灵气。
伴着巨龟,游过了这片梦境般的美景,一路朝黑暗的尽头行去。
闻朝意靠在奚醉温热的怀中,小声问道:“二爷,天谴是烙在魂相上,随着魂魄一同轮回于世间的吧?”
“是。”
“那为何……”
为何「受谴者,以血入鼎」?
“可能是无论有没有那道‘生’字改命,我命中都将服下九重骨香。”
青铜鼎辨别的,是血液里掺杂着的九重骨香。
奚醉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在原本的轮回里,他该是个父母双亡的天煞孤星,背负着满身天谴,却有着极为清透的魂相。
他会在幼年时被问君山捡回来,养做九重炉鼎,就像闻朝意所经历的那种。
待仙门炼出九重骨香后,掺入饮食中,毫不知情地服下。
因身体无法承受骨香之毒,在问君山巅堕道为魔,被长老护法们追杀。
逃亡至鱼眼附近,与关系甚好的高胜鹤和齐万松一同发现了问君境,情急之下,藏身其中。
如果没有生在奚家,没有生母兰露做炉鼎,他不会那么早就服下九重骨香,不会被遗弃在魔界入口,也不会误入蜃窟之中。
更悟不出红莲业火,做不了当世魔君。
或许他本该是个傻兮兮的仙修弟子,双目天盲,注定被天谴折磨,被歹人残害。
连上仙推演时都看不下去,留下这处仙境,给了他一线生机。
他原本的命运,大抵就像头顶上的这道一线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