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黎明将至时,段炤焰起身。
孩子闹他一宿,把他折腾得浑身酸乏,他缓出些清明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手背在腰后抵了抵。
喻邢还蹲在那里,抓着块石头在地上磨磨蹭蹭,刻出一大片歪歪扭扭的白花花,像是磨了一晚上。
段炤焰恼怒又无奈,这人完全不知道反省还心不在焉,行为透着无法忽视的不稳重,又显得可怜巴巴。
没等他走开,喻邢忽然擡起头看向这边。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段炤焰率先偏过头。
一晚上的念想就要消失在窗边,喻邢腾跃起来:“炤焰!炤焰我反省一整夜了我错了!”
嗯,在地上玩了一整夜的石头,美其名曰反省。
喻邢话才刚说完,腿一软差点跪地上,他拖着发麻的左腿一步一步往上挪,好不容易快到段炤焰的房间,却遇到了刚穿好衣服出来的顾铭远。
顾铭远看见他略显憔悴的脸,挑了挑眉:“真可怜。”
“滚你/丫/的。”
“哟,还有力气说/脏/话,看来队长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你先让开。”
“不。”
“起开起开。”
喻邢手一翻把人挤到一边,顾铭远却侧过腕扒了他的大衣,皱眉道:“你知不知道错?我们昨天都快被你吓死了!别说队长罚你一晚上值班,罚你以后每天值班都不过分。”
喻邢眉梢微动,转过身:“我昨天…是太急了,以后一定不会了,对不起。”
顾铭远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又恢复常态:“你要是再惹队长生气,别怪我把队长抢过来。”
“顾傻你脑子又抽抽了?”
顾铭远耸肩,咧嘴一笑:“你赶紧去吧,我下楼喝口水。”
喻邢满心都是段炤焰,撒丫子就跑了,可是门里面的有栖川沐却虚起了眼。
他也刚起床不久,还没出门就听见两人在门外叽哩哇啦,顾铭远那句话放在现如今,早已属实是玩笑,但听在有栖川沐耳里就不那么对劲了。
喻邢打开门,段炤焰却在讲通讯,内容他能听出七七八八,运输机下午就要到了。
断线后,段炤焰从他身旁走过,打算出门,喻邢拉住他的手:“别不理我。”
段炤焰不动。
“好不好?”
三个字撞进段炤焰心里,低弱又无措。
段炤焰总算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这个煤气罐一样的男人一点就炸,可火又偏偏灭得很快,从前偶尔闹闹,也就随他了,可如今实在不妥。
他移开自己的手,步伐却不快,喻邢亦步亦趋跟着,不敢再碰。
厨房里,女人正坐在桌旁和温璨寥寥交谈,顾铭远在一旁专心啃面包,一头乱毛东倒西歪,旺财扒在他的腿上想要分一杯羹,老太在一边絮絮叨叨,无非是关心他和有栖川沐小两口为什么最近感情不和了。
见段炤焰进来,女人忽然站起身:“段队长……你…你还好吧?昨天是我不对,我代表其他人和你道个歉。”
段炤焰宽和一笑:“没事,别多想,下午运输机就会过来接你们回屏障,暂且安心。”
女人有些移不开眼,还是有些痴地盯着段炤焰:“那……那我们下午就要走了?”
“嗯。”
段炤焰倒了杯水,泰然自若地喝了。
他知道女人在盯着他看。这些天闹归闹,他不是不能理解难民的心理压力,但女人却从来不会在他在场的情况下口出不逊,甚至每次在他出现的时候,称得上乖顺。他怎会不知那点细小的心思,只是觉得在这种境况下实在荒唐。
顾铭远朝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起身,语气里带上点不由分说:“你爸怎么样了?你跟我一起让军医去给看看?”
女人恍惚惊醒,又多瞄了段炤焰一眼,嘴唇抿起,点了点头。
喻邢在段炤焰身后捏指骨,在女人经过的时候瞪了她一眼以作警示,奈何人家压根没看着。按喻邢的性子,定要警示个明白,可现在是实在不敢再惹段炤焰生气了。
段炤焰找了把椅子坐下,动作比平日里缓慢,掩在衣服底下的手稍稍托着昨晚动气后就一直感到滞塞的腹部,喻邢见他行动不太方便的样子,心里酸涩。
“璨璨,我们的日用品物资你清点过吗?”
“嗯,前几天清过一次,每天消耗的也记下了。”
“好,待会铭远下来,你们稍微整理一下车厢,我们下午出发。”
喻邢问:“去哪儿?”
“西面,研究所旧址在那边。”
喻邢小爪一握:成功第一步!炤焰和我说话了!
温璨点点头。
段炤焰又说:“计划择地休整,接下来先以此事为主,营救看情况,Q1也会从青海那边过去。”
说话间,有栖川沐和顾铭远被老太拉着下楼讲和。
有栖川沐见段炤焰在楼下坐着,有些不满,径直过去:“队长,你回房躺着,少起身。”
段炤焰无奈:“我一直躺着也累,下来喝口水总行吧?”
老太听了,从一堆大老爷们林立的长腿间杀出一条血路,拍了一把段炤焰的头:“臭小子别以为是队长我就不敢训,你这么不爱惜身体以后有得好受!我妹当时就像你这样,天天操心这操心那,居然还天天给他老公送饭,后来就难产了!差点一尸两命,你懂不懂啊…”
一群人脸色瞬间铁青,有栖川沐额头青筋隐约在跳,他压住老太的肩膀:“队长不会难产。”
“怎么不会,你看他一点气色都没有,我都心急,你们可别再累他了,要我说”
“奶奶。”
段炤焰赶紧牵住她的手,着实不敢让她再继续说下去,身旁那群男的眼神都快紧张出血了。
“听您的,我现在就去休息,您在这吃早饭吧,都快凉了。”
温璨从烤箱里端出几块小蛋糕,边递给老太边低声说:“奶奶您能别吓我们嘛…”
“铭远,带他去收拾东西,别担心我,我去躺会儿。”
顾铭远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喻邢,心里为喻邢默哀,如今这只熊在队长心里连名字都不配有了。
喻邢往前跨了一步,不想依。段炤焰只扫了他一眼。
进了房,有栖川沐给他做日常检查,段炤焰躺在床上微阖双眸,面露疲惫。
有栖川沐看了他一眼:“一直痛吗?”
段炤焰不禁抚住下腹,点了点头。
有栖川木看了眼那隆起的一团,只叹脆弱的生命倒生长得蓬勃,这不断蹿个儿的势头看来着实是让段炤焰吃苦,他不自觉放缓了语气:“血气淤滞,孩子现在也是好动的时候,队长你以后一定不能再动气了。”
段炤焰点点头,有那么十几秒没说话。
有栖川沐本身就话少喜静,也没多说,自己在医疗箱里找起东西,段炤焰却又开口了:“昨天和喻邢打架了?”
有栖川沐知道瞒不过段炤焰的敏锐,如实承认。
段炤焰似乎在想些什么,睁开眼看着有栖川沐:“最近你心绪不宁。”
有栖川沐一下被戳了个正着,打定主意不回话。
段炤焰看着他的眼睛,隐晦道:“不好的情绪会影响行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很危险的,你作为军医应该比我们懂,但如果是因为某个人引起的,我想你应该跟从心意和本能,或者在和他的接触中找原因。”
有栖川沐看他一眼:“劳队长关心,我会调整好的。”
段炤焰点到即止,拐了话题:“喻邢是不是知道我的全部身体状况了?”
有栖川沐垂下眸子:“队长,喻邢是你的枕边人,他是最贴身的,你越往后越辛苦,白天有这么多事情要办,至少晚上该放松一点。”
段炤焰轻叹:“嗯,那孩子还好吧?”
顾铭远溜上来,在此期间探进个头:“怎么样?”
有栖川沐一见顾铭远,正常的语气都炼成了钢:“不好。”
段炤焰咳了声。
有栖川沐敛去刚刚莫名其妙涌上来的脾气,摇头:“你下去,别来吵吵嚷嚷。”
顾铭远腰一插:“嘿,颐指气使的,喻熊可怜巴巴不敢上楼,又担心,让我来看看,这都不行吗?有栖川沐你作为一个军医,我劝你火气别那么大,老跟筒火药一样,怎么不见你好好打枪啊?”
有栖川沐理都不理他,低着头给段炤焰准备针管:“上次在医院只搜到了一剂黄体酮,现在给你用了,在下午出发前养点精神回来。”
段段炤焰擡头道:“好,你们去收拾吧,辛苦了。”
有栖川沐一把拉住顾铭远的胳膊,把人整个扯出了门。
顾铭远被掐得生疼,一拳打上有栖川沐的肋骨:“你干什么!松开我!”
有栖川沐松开他却挡住回路:“去收拾,别吵队长。”
“啧,神经兮兮的。”
顾铭远剜他一眼,气呼呼地往下跑走了。
下午五点整,运输机停在学校前面的操场上,难民依次登机。
女人搀扶她爸上了车,又折返回去,村长正带女儿和同村的群众给段炤焰他们道谢,她等村长去找其他人了之后才单独和段炤焰说上几句。
顾铭远蹲在地上帮老太系鞋带,擡起头笑得阳光:“回去那边照顾好自己,我们尽量早日回来看望您。”
老太哭得稀里哗啦,连带着旺财都呜呜用脑袋去顶顾铭远,顾铭远眼眶一下就热了,扯住一旁有栖川沐的裤脚,这么多天第一次语气软下,朝有栖川沐问:“有纸没,流……流鼻涕了。”
有栖川沐满面嫌弃,却分别给顾铭远和老太都递了纸,俯身揉揉旺财毛茸茸的两只耳朵:“好好听你奶奶的话。”
“呜。”
旺财又去顶有栖川沐的小腿,尾巴都不乐意摇了。
“早点让我抱孙子,元宝你争口气,你们别吵架了好不好,奶奶就这一个心愿。”
顾铭远心底发酸,低声应好,站起身牵住有栖川沐的手,还举起来伸到老太面前:“看,我们已经和好了,之前小吵小闹而已,以后不会了,奶奶放心。”
有栖川沐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指腹相贴,柔软又和暖,他愣了半秒,擡起头,语气中的竟是多了不少应付老太时难得的真诚:“嗯,奶奶放心。”
顾铭远回头看他一眼,敷衍一笑,可迎着夕阳印在有栖川沐眼里,是万缕的灿然。
机组成员拍了拍喻邢的肩,看着老太那边:“差不多了,时间紧,你们和难民关系还真是好啊?”
喻邢觑他一眼:“你不懂,那都是我们大家的奶奶了。”
说话间他上前几步拍了拍老太的肩膀,弯腰柔声:“奶奶,飞机要起飞了,屏障要什么有什么,您回去了好好玩,别担心我们,我们肯定回去看您。”
温璨和段炤焰已经和老太道过别了,在一旁目视着。
老太扯过喻邢的领子,擡起拐杖在他pi股上轻轻拍了下:“好好照顾你们的队长,他的身体真的不够康健,太像我妹妹那会儿了,你要想他们父子平安,绝对不能再让他辛苦。”
喻邢苦笑,明知身不由己,明知无法劝阻,明知不能逃避,但也就点个头换老太心安。
运输机扬起风尘草屑,腾空远去,装甲车发动机开启,巨轮抓住地面,往相反方向奔去。
无人知,此行将弥漫血色。
曾期望那是终途,终末世,却未料那是伊始。
杀戮,火光,鲜血,泪水,一片荒芜凉绝,皆猝不及防拦在了前路。
可这条路终究要有人闯。
段炤焰看了眼主动开车的喻邢的背影,低头琢磨将来要历经的地形地势。
有栖川沐正拿着数据板研习研究所细节,偶尔听见顾铭远又坐在副驾驶试图和喻邢唱二人转,恍惚初次相见尚在昨日,温璨则抱着膝盖坐在段炤焰旁边,仍在为老太和旺财的离开感到不舍。
“喻熊,你洁癖好了?”
“……”
“我看你现在弄脏手就往裤子上随便擦,裤子都脏兮兮的。”
妈de你老婆和你生气你还有心思洁癖吗?
喻邢脸色铁青,不吱声。
顾铭远憋着笑:“熊孩子。”
喻邢忍不下去,腾出一只手准确把顾铭远的太阳xue给敲了:“顾傻,你再拿我开玩笑,我恁死你。”
顾铭远笑得没心没肺,翘起两条腿交叠着搭在挡风玻璃后,脚尖所指是落日最后一弧交晖。
又要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