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行进第三天的午后,段炤焰接了温璨的班,让所有人去休息。

他养了小半天的精神,也不可能把所有劳力事全推给队员们。

约摸走了百余公里,地势逐渐拔高,再次进入半荒漠区,砂地过度到星星点点的绿洲碎地,黄土坡绵延起伏,左侧山脉断续掺有丹霞色度。

褐橙,棕褚,蜜黄,青灰,交织出一溜霞光。

段炤焰将视线静静投在路的尽头,随后调出具视屏查看了线路,他们正穿行在盐喀山脉,公路变得蜿蜒,盘旋在众山之间。

四周的沟壑愈发深浅不一,耐旱的小树成丛向阳,青黄的绿洲错综相接。

他开了外循环,将清新的空气徐徐引入车厢。

作为副手的顾铭远打了个哼哼,脖子往作战外套里缩了几寸,舒舒服服地侧蜷起来。

段炤焰单手把挂在后座的大衣掀盖在顾铭远身上,睡梦里,顾铭远很受用地蹭了蹭下巴。

他的眼下有一圈淡青,睡眠严重不足。

在夜里轮班的时间以外,他还在做探测仪,军刺,铁手雷等一些粗陋的防身武器,由于当时武器紧缺,他一颗心总吊在空中不得安歇,就算入睡了也强自维持着三点清明,现在总算是安宁舒适地睡了一次。

车程平稳,时间轻慢,许是自家队长就在身边守着,脑子里那根弦也没那么紧绷,几小时前还强撑着要当副手的他,现在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段炤焰把风口调回最小值,看了眼具视屏右上角显示的海拔高度,然后接通了喻邢的通讯。

喻邢接得格外迅速,段炤焰一听就知道他没听命令好好休整,有些无奈,压低声音嘱咐了句:“没睡的话现在也不要睡。”

喻邢愣了愣,段炤焰却已经挂断了通讯。

几分钟后,他忽然黏糊过去,笑嘻嘻地悄声问:“炤焰,你是不是担心我高反啊?我们要爬很高吗?”

段炤焰稳稳握着方向盘,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喻邢看他半晌,又厚着脸皮说:“我来开吧,你都开了半天了。”

段炤焰面无表情:“去休息。”

喻邢不敢反驳,讪讪地缩了回去,但他心里对段炤焰刚刚叫他起床的理由非常肯定。

曾经第一次上高海拔地区特训,他就有过高原反应,虽说不严重,却也用了半天去适应,后来他嫌面子丢太大,非要在最后一天的考核比赛中争第一,拼了命地力压段炤焰率先冲了终点线,转头就栽进了段炤焰怀里,把还没冲线的人撞倒在雪地上,堪堪往坡下滚了三四圈才停下来。

后来经军医说明,才知道这家伙谎报实情,在上高原前就不慎感冒,高反之后还非得参赛,结果被担架扛着下去,烧成了严重肺炎。

他本人只是因为不想在为期六日的雪域训练期间看不见段炤焰才强撑着跟上去,结果病后,没良心的上级把他一人扔在山脚医院,给记了处分,还扬言让他这不知好歹的臭兵蛋子病好了自己徒步回营地,任他捶胸顿足,大手一挥把他的爱带回军营继续训练去了,喻邢至今看到那老没良心的上级还怵得慌,不过这些也都成了前话。

段炤焰知道他的高反很可能是由当初那场感冒引起的,但眼下仍旧不敢拿这个开玩笑,出发前他已经询问过有栖川沐和温璨的相关情况,顾铭远也被他带去高原特训过,容易因为睡眠而错过高反适应阶段的就只有喻邢了。

又开了五十多分钟,段炤焰慢慢把车停下。

旁边疏林较深处有一条小溪,汩汩的清水顺着沟壑流,段炤焰让喻邢把储水壶都拿下去,补给即将告罄的饮用水,可是在喻邢蹲下把水壶口放下没多久,不远处传来了动物的嘶吼声。

段炤焰直觉不对,熄灭了全部车灯,喻邢上车后把大家都叫醒。

有栖川沐摁摁眉心,这几天的半夜看守和照看难民着实让他疲惫,但他很快翻身凑到了前车厢。

前路不远处有一群狼正在围剿一只赛加羚羊。

月光还算明亮,关闭车灯后眼前的场景还不算太模糊,温璨使劲揉眼睛:“怎么回事?”

段炤焰抱着臂看了几秒:“那只羚羊,不对劲。”

顾铭远把大衣挂回原位,凑近了挡风玻璃去看。

野生动物极其敏锐,装甲车撵过路面的声音不可能不引起它们的警觉和逃避,但眼前这只被围困的赛加羚羊非但对装甲车没有任何反应,在段炤焰停车前,它甚至蹿上了路基。

八匹褐色杂毛的狼瘦得皮包骨头,后膝弯处只剩一层薄皮囊包裹,肋骨也若隐若现,它们已经饿脱了形,对羚羊穷追不舍,极其凶恶,完全不顾周围的其他事物。

温璨喃喃:“它……怎么不死”

眼前的羚羊已经在几分钟内连续被两头狼撕咬颈部,却一直没有要倒下的迹象,它的后腿已经被咬断了一只,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维持站立。

有栖川沐虚起眼:“那脖子上涌出来的东西,恐怕不是血。”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感到后背一阵寒麻。

喻邢在床底搜出行军望远镜,艰难识别了几秒,语气沉重:“嗯,黄色的,是…黏液。”

顾铭远手一软:“靠……丧尸开始咬动物了?”

面前的惨景还未结束,鬃毛偏黑,体型最大的一匹狼使劲全力避开了羚羊的角,跳到它的背上狠狠衔住了它的后颈,脊椎断裂的咔嚓声似乎能透过装甲车的挡风玻璃传进来,羚羊的头无力地弯折到一边,扭曲的骨骼形状让看的人不寒而栗。

厮杀中,一只狼被捅穿腹部,倒地血流不止,其他狼疯了一般涌向羚羊,直接茹毛饮血,这场乱局持续了很久,直到狼群相继抽搐倒地。

羚羊偏着脖子,身上皮肉外翻,双眼已经被狼抠烂,露出两汪沾满死气的血洞。

它病态地抽搐了几下,而后静静立着,朝装甲车的方向喷出几缕沫气。

段炤焰发动车子,开了侧窗:“铭远。”

顾铭远抽出枪,探出头去。

枪响八声,屹立不倒的羚羊总算得到安息,狼群尚未变质的血汇聚成滩洼,顺着路基滴滴滑落到一旁的草地。

段炤焰轻咳了一声,压住恶心,开口说:“这里的环境可能被污染了。”

有栖川沐挤到副驾驶,拿医用相机拍摄下了这些动物的病变机体,翻找着查看了会儿:“应该是尸变,如果不是丧尸咬的,那可以猜测是通过进食或者喝水传播的,这群狼的反应足够说明情况了,队长稍等我一下,我下去取样。”

有栖川沐做了组织切片回到装甲车上后,段炤焰重新启动装甲车,绕过地面的液体继续往前开。

喻邢抓住他的手:“我来,你已经开了很久了,我们都休息够了。”

段炤焰还没回话,有栖川沐在后车厢掂量起水壶,问道:“这水壶重了些,补过水?”

喻邢于是暂时松开段炤焰,走过去:“对,我刚装了一点,你正好测一测成分,可能有异常。”

有栖川沐在他说话间已经取了水放进微型试管里,他把试管插在分析仪的接口端,数据在几秒后一条条列在纤维板上,有栖川沐扫了几眼,却不急于下结论。

喻邢盯了他半晌,温璨咽口水也盯着他,顾铭远扭过头,脖子都梗僵了,不耐烦道:“能不能喝啊?”

“大概…不行。”

顾铭远眼睛睁大了些,从副驾爬了出去,走到后车厢蹲到有栖川沐旁边:“大概?你什么时候还会说这种话了?”

有栖川沐眉间浅浅有道折子:“离子构成很不稳定,数据一直在浮动,可能有其他物质影响。”

顾铭远拿起军壶,扭开瓶盖,刚想探头,手里的壶却被有栖川沐骤然伸手撂翻开,鼻尖都溅了几滴水,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伸手去擦,又被有栖川沐飞快拍开他的手,在床头扯了纸粗暴地给他揩得一干二净。

顾铭远:“…………有病吧。”

有栖川沐阴郁地盯着他:“说了不能喝。”

顾铭远见他像个神经病似的,忽然起了逗人的心思:“你只是说大概啊。”

“不能喝!”

“…………”

“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喻邢叫你顾傻还真是叫对了。”

一旁的喻邢挑了挑眉,多看了有栖川沐几眼,嘴角的弧度揶揄又带着晦涩的明了,他附和嗯了一声,又心情不错地自然搂过温璨的肩膀:“嘘,别插嘴,让他俩吵去。”

温璨:“………”

顾铭远窜起来:“你真以为我要喝?我就想观察一下气味和颜色,你有毛病!”

“你再骂一次试试看?”

段炤焰叹气:“别吵了,这山得翻一两天,水都没得喝,还不知道省省口舌?”

有栖川沐最后剜了顾铭远一眼:“滚回去。”

顾铭远气不过,伸手狠狠想拍他后脑勺,结果被有栖川沐攥住了腕子:“滚。”

顾铭远咬牙切齿,转身抛了句话:“你就是有病。”

喻邢笑眯眯地和温璨说悄悄话:“他俩都有病。”

温璨捂着嘴:“有栖今天是有点急。”

喻邢意味深长地看了温璨一眼:“他哪天不对着顾傻急?他对其他人那叫一个高冷。”

温璨眨了眨眼:“那他是不是讨厌铭远…”

喻邢却不回他话,转问有栖川沐:“诶,干嘛那么急?铭远不会那么蠢,你也知道的吧。”

有栖川沐指尖一顿,默默不回答,喻邢穷追不舍:“诶,你最近真的很暴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我们聊聊呗,总憋着会憋坏的。”

“……没有。”

只是见了顾铭远就冒火…而已。

顾铭远坐回座位,为有栖川沐的莫名其妙气得火烧喉咙,抱着臂看了段炤焰好几眼:“队长,有栖川沐他有病对不对?”

段炤焰不搭理他的问题,音色沉稳:“今晚就能到山顶,看看源头的水会不会有问题,现在都做自己的事,没事的就休息,不用来和我换班。”

顾铭远蔫在副驾驶上,拿着水壶掂来掂去,喻邢拎过他的后领,扯了扯:“诶,位子让给我,你后边待着去。”

顾铭远一拳砸在喻邢脸上,没用力,瞥了一眼:“你想让我把有栖川沐打死,那我就去。”

喻邢摸了摸被砸中的英挺鼻梁:“…………明明是有栖川沐打死你。”

顾铭远刷地回过头,段炤焰忽然按下按钮把隔间门关上了。

顾铭远磨磨牙,靠坐回去,被挡在外面的喻邢欲哭无泪,颓然蹲在地上,温璨满眼同情,拍拍他的肩膀,有栖川沐面无表情,心想总算摆脱了话痨的魔音。

段炤焰看了顾铭远一眼:“别总和有栖炸了,不见你对其他人这样。他刚刚也是关心你,方法比较生硬而已。”

“他明明是刻意招惹我。”

“有栖比你还大几岁,他又不无聊。”

“队长,你总向着他!”

段炤焰低笑:“别闹孩子脾气,以前撒撒就算了,现在没用。”

顾铭远抱着臂转过头,不肯说话了。

段炤焰略有扼腕。

顾铭远聪明是聪明,可在其他方面却还不足,这些天他对有栖川沐躁动的缘由隐有意识,可顾铭远却不会把那些粗暴的关怀看做善意。

大概是因为从前多有奔波,多受欺辱,现在即便安稳下来,还是一身獠牙利爪,固执地只认温柔恬和,其他一概拒之门外,爱发狠爱张扬,而有栖川沐那般的冷脸强悍,真真算是冲了他的气场。

肚子里小家伙轻轻蠕动了会儿,把段炤焰略微走远的思绪拉扯回来,他眼帘微垂,掩过一丝晦涩的情绪,如今竟是开半天的车都会疲惫了。

越过盐喀山脉的第二道峰,段炤焰在山背斜坡处停车:“我们在这里休整一晚,先下车活络一下,有栖和铭远去看看泉源的水质吧。”

“队长我不”

“不要吵架,和平相处。”

顾铭远只得沉着张俊脸:“诶,带上水壶。”

有栖川沐冷冷道:“你手上就有,我先去测成分。”

其他人都下了车,在车子周围透气,海拔很高,天上多云,竟隐约飘起了小雪。

喻邢跟在段炤焰身后两步远,怎么赶都赶不走,顾铭远则不情不愿地走在提着箱子的有栖川沐身后,往前侧流水声走去。

黑暗里,溪流对岸迎面现出另一个轮廓,有栖川沐脚步一顿,当即放下箱子拿出了枪,不过转瞬,顾铭远已经把他挡在了身后。

尽管他的枪技已经进步颇多,但顾铭远的肢体动作已经成为习惯,有栖川沐一时心绪交杂。

来不及细想,对面的人影变得很清晰,是一个腰间围着鹿皮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泛光的小碗,一把大镰镶在侧腰,一只手也正按在刀柄上。

两相对峙,她却很快放下手,往前走了几步,口齿不太清晰:“军痞子?”

“…………”

啥玩意儿?

“哦不对,是兵吗?中国兵?”

顾铭远应了声,问她:“你怎么到这里的?还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吗?”

她不答话,脚尖一掂越过不足两人宽的泉眼,走到顾铭远跟前,有栖川沐粗略扫过她的脸,拍了下顾铭远的肩膀让他放下枪。

姑娘朝有栖川沐露齿一笑,又看着顾铭远,她口音很重,勉强才能让人听懂:“我在这生活了好多年了,你们来这里干嘛?小时候常听我们尊老讲你们打仗的故事,一直想见见呢,你们的衣服真的和尊老说的一模一样。”

打仗?

顾铭远推了推,意识到这姑娘可能是在说二十多年前镇压疆/du分子革/命的那场战zheng,新疆得了外国支持,一战起,邻省都战火纷飞,那时候盐喀一带是为重点防线,路炸了又补,毁了再修,山林火起,中央的兵/li源源不断往此处输送,高山一带的牧民所受影响最为严重。

但他们笃信天教,无比虔诚,盐喀是他们的根与源,生死不愿弃,驻疆部队一强迫他们,就自绝水粮,最终实在没法子,把他们拢在羽翼下,死守盐喀,所幸战/zheng最终得胜。

不过……

“为什么刚刚要叫军痞子?”

有栖川沐险些翻白眼。

这是重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