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切都在计划的轨道上行进,下午段炤焰和顾铭远留在原处,其他人按照冯哥的要求四人一组出了门,
顾铭远和褚净利用绳索悄悄溜出了楼栋,本想试着探查贩卖人口区,但不知为何那栋楼的防守程度很高,他们没法在不惊扰这些人的情况下进入,只得作罢。
大概摸清这块地区的结构以后,他们靠近粮仓背面,褚净在外面策应,顾铭远则从排气口潜入了冯哥一伙人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几个人正聚在楼下大厅打麻将,顾铭远在三楼转了一圈,弄晕了几个巡查的人,还是没有发现他们藏武器的地方,正打算往楼下继续搜时,外面突然传来排气扇被抓挠的沙沙声。
由于队伍内部的通讯器都是内置入耳的,条件所限,他只能和褚净约定好最原始简单的暗号,听到就得立刻撤退。
楼下的人似有所感,看了一眼窗外,冯哥挥手让一个人出门去看看,那人叼着根烟扛起枪磨磨蹭蹭:“老鼠多得很,别这么紧张。”
冯哥却不是个马大哈,不放过一丝异常,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只好闭嘴出去检查。
顾铭远不得已赶紧从排气孔爬了出去,褚净一脑门汗拉着他往回跑:“关人的那里有动静,我刚刚看见他们拖了一个人出来,那个人不……不大对的样子。”
看多了丧尸扭曲躯体,顾铭远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恶寒:“看清楚什么样了吗?”
褚净摇摇头,跑得喘:“太远了,人瘦小,但挣扎得很厉害,两个大男人居然拉不住她。”
顾铭远眯了眯眼,忽然拉住褚净往前方的一个水泥桩后蹲,食指压唇让他不要说话,几米开外有个人扛着枪跑向他们刚刚离开的粮仓,步伐踉跄,喘xi声也很重,像是破风机一般发出腐朽杂乱的气音,顾铭远凝眸看了他几秒,交代褚净:“我得去看看,你先回去,让大家保持警惕,粮仓那边可能会出事。”
褚净拉住他的袖子:“你自己行吗?”
顾铭远拍他头:“我不行你行?小片警?”
褚净到底年轻气盛,不服气也不分场合,开口想呛顾铭远,却被顾铭远推了一把:“走走走,别浪费时间。”
顾铭远回到粮仓潜伏着,那群人说话声音不大,他听得很费力,努力拼凑起只言片语,顿觉事态不妙,他接通了段炤焰,低声问:“问问褚净,知不知道这群人拿什么喂那些野生肉食动物?”
几秒后,传来段炤焰沉促的声音:“被贩卖人口的……尸体,他说看过几次。”
“干。”顾铭远暗骂一句,目视前方紧紧盯着那个来报信的人:“这群蠢货留着那些累赘过年换粮票吗……队长,这里这个报信的人好像被咬了,听他们说,野生动物那边好像出现了暴动,我估计是起尸。”
段炤焰那边气息停滞了半秒:“报信人的情况确定吗?”
顾铭远屏息观察了几秒,终于找到那人藏在袖口下的伤口,有黄色脓液,他正打算和段炤焰确认,那人忽然发狂——尸化第一阶段出现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躲避不及,被他抓住肩膀狠狠咬了一口,可是这群人似乎是自我封闭太久了,根本不明白丧尸是个什么情况,一时间都傻在原地,反应过来后还不知道逃,居然愚蠢到企图压制那个人,短短十几秒内有三个人都中招了。
顾铭远紧了紧da腿外侧的手枪,犹豫着该不该把为数不多的子弹浪费在这些人渣身上,雪上加霜的是老六居然在这个节骨眼苏醒了,只见他吊着条伤腿从房间跑跳出来,趴在二楼栏杆上吼:“那群杀千刀的军痞呢?在这里吗!?老子干死他们!”
冯哥躲在皮沙发后面:“不是难民吗!”
老六看着楼下又一个人被咬穿手腕,吓得浑身发抖:“难民个屁!赶快弄死他们!不然要坏事儿!!还有这这……
消息还未传递出去,装甲车在此刻回来了,呼噜他们已经接到了段炤焰的传信提前返回接人,顾铭远逼不得已给枪装上了消声器,打中了正往门外跑打算报信的人的膝弯,这群人没有传讯器,只要阻断这里,外面就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顾铭远暴露的一瞬间,两把机枪发射出的密集弹幕瞬间把他躲藏的墙角打成了马蜂窝:“谁!?”
顾铭远原地往前滚了半圈躲过子弹,找到新的掩体,大吼:“这里要爆发尸潮了!不想死就和我们走!后院不是还有一辆面包车吗!”
冯哥啐了一口唾沫,怒极反笑:“敢耍我?我拿你去喂狼!”
顾铭远胸腔内一团怒火瞬间被点爆,破口大骂:“你还好意思说!蠢货你想死就直接点往自己脑袋上崩一枪啊!!”
又是轰鸣的机枪声,顾铭远闻到了发丝烧焦的味道,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他曲身再度位移,搞不定老顽固又不好脱身,只能先想法子击毙那些即将尸化的人。
另一边,难民楼正在进行悄声无息的撤散行动。
这栋楼的大门有四个人把守,似乎是在他们入住之后加派的人手,冯哥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
枪弹无眼,他们不好正面突围打草惊蛇,只能在窗口摸出路。
段炤焰从楼上吊下长段绳索,温璨上楼帮段炤焰拉扯着简易安全带,条件有限,他们只能让难民冒险按顺序顺着绳索往下溜。
呼噜去支援顾铭远了,力气最大的有栖川沐在挤进装甲车车舱,十分钟后,赵小鸡回来报信,那辆停在粮仓后面的面包车已经没有油了,无法发动,随后就在转角警戒。
大家都有些心悸。
下午出去的这一趟,他们其实没能找到多少有效物资,装甲车的油箱连五分之一都没有装满,只能跑不到四百公里,这里的六十三个人也不可能全部挤进车厢,有相当一部分人将不得不坐在车顶,可一旦车开始加速,车顶的人会有坠落的危险。
但撤散不能停,第三十和三十一个人溜到堪堪一半的时候,段炤焰感觉到身后一阵骚乱,女人受到惊吓的尖叫划破紧张的空气,他分神回头看了一眼,阿四的妻子倒在血泊里。
撤散前他借上厕所之由确认过,门外就近看守的人是个年轻小子,拿手机打游戏打得不亦乐乎,他也算过轮班时间,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这个年轻人的值班中后段,是他最懈怠的时候。撤退拉绳所需的力气没有难民能达到,他只能亲力亲为,阿四的妻子主动提出去门边观察动静,段炤焰交代她有异响及时通知他们来解决,就满门心思专注于帮其他人撤退了。
可他千算万算,没能料到在顾铭远离开粮仓的那段空隙内,冯哥派人想把章宁带去消遣,而那人懒散懈怠,在路上消磨了会儿,还去上了厕所,这才悠哉悠哉到达居民楼,他错过了所有紧促的局势,却撞破了这边正在进行的秘密活动,他叫上门外的青年冲进来,阿四的妻子拼命拖住他们,竟然就这样被他们一枪崩了。
章宁目眦欲裂,发了疯地抱住想往段炤焰身后冲的其中一人的大腿,无论那人如何踢蹬都不松手,险些呕血,阿四双目通红,被妻子的死激得几近抓狂,他猛扑过去,在章宁的协助下夺走了那个年轻人的枪,以暴制暴毫无自持地杀了那个年轻人。
血腥味充斥了整个房间,阿四妻子的血和年轻人的血缓缓在地面爬动,融作一摊乌黑,阿四抱住妻子的尸体,深深弯了腰,心如死灰。
“全部停下!再不停下我就杀了你们队长!”
混乱间,来叫章宁的那个男人挟持住了段炤焰,章宁目光模糊间,看见段炤焰腰侧渗出一大片暗红,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分钟以前,在段炤焰意识到身后来人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若是松手回身格挡,温璨一个人一定承受不住这种重量,还在绳索上的两个人高空坠下,不止是人命的问题,还会发出更大的声响,万一引来丧尸,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排开意图阻挡他的人,一刀插进了段炤焰的侧后腰,段炤焰温热的鲜血瞬间涂满了他青筋暴起的手。
男人话音刚落,绳索上的人安全落地,被他天真地忽略了的温璨反身一脚就将他踹开了几米远,温璨吓得说不出话,浑身颤抖地扶住段炤焰,后悔得不能自已,是他要求在前面拉绳的,他想为段炤焰担下更多一份力,却反是害了段炤焰。
段炤焰重喘着按住温璨的手:“不是很深,就是出了点血……先继续……这里不能久留。”
温璨止不住哭,段炤焰扶着腹部极为勉强地缓过眼前的昏黑,弯腰收起绳子,低头草草地帮温璨抹去眼泪,抽出了枪,既是交代温璨,也在吩咐所有人:“掩护我,瞒不住了,我们直接下楼。”
他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就算都打中,也不一定来得及护住其他人不被误伤,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下楼没几秒,不说就开了枪,他们的枪大都是走私的军火,火力很强,尽管有温璨在旁压制,段炤焰的子弹还是走偏了一颗,焦灼间,楼下对峙的人突然一个个应声倒地,在这种危机时刻,顾铭远和呼噜终于赶了回来。
他们实在不得已,选择了让冯哥那些人葬身于粮仓。
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楼下的赵小鸡声嘶力竭地发出了警报:“尸群冲过来了!!!”
打眼过去,是黑压压的末日地狱。
误食了丧尸化尸体的动物们,一传十,十传百,或许看守的人被咬伤了,又或许看守的人疏忽了,总之它们冲破了牢狱,疯狂而没有任何限制地奔向这片温热躯体聚集之地。
所有人失去了理智,为了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他们癫狂地往装甲车内挤,呼噜他们完全维持不住秩序。
章宁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乱象,笑着跪滑在地上。
对他好的阿四妻子死了,阿四也不想活了,他劝不了他,他弱小,他出不了任何力,这场灾难如此近在眼前,混沌,暗黑,粘稠,凶残,像要瞬间吞噬所有光亮,他们怎么可能逃得过呢?这么心心念念地活下去,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局。
温璨的目光落在章宁身上,落在段炤焰腰后,落在满面带汗的战友们身上。
他绝望地阖上眼,未干的泪珠冰凉刺骨,将睫毛粘作一团。他们已经没有充足的武器了,可他知道,装甲车本身就带有一颗微型反应弹。
为了应付最危急的情况,应这场灾难出现的装甲车在设计之初就给军人们留下了最后一条退路,在下挂油箱旁边,有一个橙色的扳手,扳手中央印着骷髅标记,象征着军用装备火力值的顶端。
所有援救队的军人都受过这一项培训。
只要人工卸下,爆炸就会即刻进入倒计时,三分钟,无法逆转的三分钟,能够带来让这一切都停止的火光和烟尘。
抛却一切感性,温璨明白自己的价值不够高,他知道一路上少不了牺牲,幸存到现在,他受了多少战友的庇护,可是如果这一次还是他幸存,那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呼噜是火力手,段炤焰是主心骨,顾铭远有他永远也学不会的聪慧敏捷,有栖川沐还得为所有人的身体健康保驾护航,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而赵小鸡,客观来说,确实能力还不够,但如果让他去炸楼,他根本撑不到释放炸弹的那一刻。
出于私心,温璨也不希望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枪击阻挡已经开始,呼噜和顾铭远正在用从粮仓带出来的弹药勉力抵挡,段炤焰浑身发冷,徒然跪倒在地上,他骗了温璨,匕首其实插得很深,他流了非常多的血,眼前的景象失去清明,全凭一点意志力吊在那里,有栖川沐顾不上维持秩序,跪在他旁边为他紧急止血。
他们不是神,若没有武器加持,若没有天时地利,他们也只是世间最平凡的血肉之躯,会止不住想要掉泪,会因为疼痛而浑身发抖,会痛恨做尽坏事的人,会面对难以逆转的劣势无能为力。
这一次,谁都逃不过了。
武器耗尽只是时间问题,负隅抵抗失去意义,如果楼里所有生物都出来了,那这里曾经有过的一呼一吸就都将幻化成风,他们拼尽全力想要留存的生机就只剩一剖灰土。
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一枚子弹穿透气流钻入皮肉那么迅猛,顾铭远第无数次看着血花绽开在眼前的丧尸身前,透过血雾,他看见一个迅速移动的身影,那是携带炸弹的温璨,跑在永远不再有归途的路上。
“璨璨!!!!”
顾铭远破了音,可温璨一眼也没有回头看。
他太决绝了,决绝得不像他。
不像初入队伍害羞时会脸红的他,不像看见素未相识的人哭泣会绞尽脑汁去安慰那人的他,不像在厨房里和自己嬉笑打闹的他,不像第一次看见丧尸吓得双腿发软的他。
好像眼前忽然就灰了。
顾铭远知道他要做什么。
呼噜抛掷了一颗手榴弹,炸平了一小块地方,拿着机枪强硬地把战线推前了十几米,将枪口对准了温璨附近的丧尸,眼泪砸在机枪背上的时候,他的声音不成调:“为他……开路。”
顾铭远已经没有了反应。
“为他开路!”
呼噜狂躁起来。
机枪声再次响起,饱含着顾铭远声嘶力竭的哭吼。
可没人能尝到他们的眼泪有多苦,震耳欲聋的枪声里,只有硝烟和腐臭的味道。
砰————
一瞬间,飞沙走石。
声浪冲散开来,所有人一时间都听不见声音了,耳膜剧痛,眼前只看得见那栋楼通体铁红,如有血管密布其上,像被凌空融化,又在短短一息直接翦灭破碎成了砖石,成了灰埃,成了浮翳。
它困住了在地狱里重生的万千鬼怪,却也带走了人间仅此唯一的军人温璨。
所有人都被震撼在原地,被扑面而来的飓风掩埋,似乎万物都再无声。
段炤焰用力抹开挡在眼前的灰尘,酿跄爬起,一步一跌,有栖川沐唇角带着被碎石划破流出的血,扶着段炤焰的手其实使不上分毫气力。
他们灰头土脸,他们狼狈不堪,在消散不去的尘埃里,像是禹禹独行的迷失者,就要倒下了。
找到温璨的时候,他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爆炸的那一瞬间,石头飞出来砸中了他,却也为他阻挡了冲击波,勉强留下那么一副残喘的躯体。
他听不见声音了,眼前也全是幻影,段炤焰失去理智,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拼了命地和大家一起搬开了温璨身上的石头。
温璨浑身都在止不住地抽搐。
实在是……太疼了。
无法宣之于口的疼痛正在一丝一毫带走他最后一点意识。
段炤焰跪在地上,很轻很轻地把他安置在腿上,颤抖着捂住他的耳朵:“深……深呼吸,璨璨,你看看我……你看到我…了吗…”
温璨用力睁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眼睛睁得很大了,他只是很努力地想要再看大家一眼,可他却只能看见黑色的影子。
他不再完整,双腿被炸碎的那一刻,动脉血喷薄而出,他所有的感知便只剩下了疼痛。
有栖川沐疯跑回去,甚至跌破了手,他带回他破碎的医疗箱,紧紧抓起那几支止痛针,段炤焰压抑着胸口炸裂的酸楚和痛意,看着有栖川沐将止痛针推进温璨的断腿皮肉里,嗫嚅着:“都给他…全给他……”
顾铭远撕心裂肺地哭,唤他的名字,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他们的璨璨会在他们怀里失去温度,璀璨而光明,也终将归于黯淡。
黑洞啃噬回忆,荒凉芜杂的走马灯显得枯黄一片,泪水滚烫,斑驳面颊衣衫,褪去的阴影转眼带走时光。
他们没能来得及说再见。
段炤焰曾经想说,他回去以后要让璨璨入队,他都打算好了,闲暇时间都为他拟好了申请。
顾铭远曾经想说,他和喻邢其实商量过,将来有时间了,要把一身技艺都教给他,让他将来在那些小看过他的人面前挺胸擡头,傲世群雄。
有栖川沐曾经想说,他知道怎么治疗风湿是最有效的,因为很巧他的父亲也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他可以让他的父母晚年生活少点忧虑。
呼噜曾经想说,感谢他那个晚上的安慰,感谢他一直以来的默默付出。
赵小鸡也想说,他做的菜特别香,他想向他拜师,再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其他朋友,以后放假了有时间还能一起出去玩。
其实都能说的,他们只是……以为有机会。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条件可讲。
温璨用最热烈的牺牲向他们道别了。
他没有瞑目,灰暗的瞳孔印着灰色的天空,最后一刻,他也没有看到他向往而热爱的阳光。
雨一丝一丝粘在身上,又变作一滴一滴,浇灭了灰霾和尘土,却没能洗掉温璨面颊上硬化的血痂,赵小鸡伸手帮他抹去,血痂缓缓融化,变成了一缕缕血丝,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段炤焰将掌心盖在他的眼睛上,特别特别轻柔,可又战栗得不像话,顾铭远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一道又一道口子。
有栖川沐和呼噜趴在温璨腿边,未发一言。
夙愿归于沉寂,阴天泯灭悲喜,温度渐次消减,即使最坚贞的信仰和互相爱重,归根结底也成了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
从此世间,再无温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