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次日早晨,段炤焰屋里碎了一只玻璃杯。
顾铭远正巧在屋外几步远的地方,心里一阵慌乱,匆匆开门进屋:“队长!”
段炤焰侧躺在床边,面色不算很好,但也没顾铭远担心的那样差,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正在蠕动的腹部,有些无力:“没拿稳,别担心。”
顾铭远蹲在他旁边,心跳速度慢不下来:“吓死我了我们就吃个早饭的功夫,队长你要什么东西就喊我们,千万别自己动身了。”
段炤焰拍了拍他的手:“铭远,带我去看看喻邢。”
顾铭远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喻邢有点忙,你……你就别下床了,我下午叫他过来。”
段炤焰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得顾铭远心虚地别开头:“队长,你的身体要紧。”
段炤焰叹了口气:“他怎么了?”
顾铭远直想抡拳头揍于跃,本来早晨饭后该轮到他来守着段炤焰的,结果这家伙吃饭太慢,顾铭远又放心不下,就先上来看看,现在被段炤焰逮了个正着,骑虎难下,瞒又瞒不住,又不敢让段炤焰受刺激,横竖都是他的不对。
段炤焰很清楚顾铭远在顾虑什么,温言道:“和你没关系,我昨天就知道了,喻邢不可能一天不来房间的,放心,我就去看看他,不会激动。”
顾铭远还想做努力,却从段炤焰的眼神里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
段炤焰昨天心慌了一夜,忍着没问,可是喻邢直到今天也没有回来,现在不让他亲眼看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
眼看着段炤焰艰难起身,顾铭远顾不得这么多了,给他借力让他坐起身:“队长你慢点,喻邢是晕倒了,但是各项指标正常,也许很快就会醒的。”
段炤焰点点头,托着腹部定神,他从昨晚开始就感觉腹底沉坠,后腰锐痛比往常更甚,心里虽隐约有预感,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段炤焰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时候,李原守在床边,章宁刚给喻邢擦完脸,看见段炤焰,吓了一跳,语无伦次:“段队我……我就是来…帮帮忙,你,你坐,你快来坐。”
段炤焰看这孩子紧张成这样,心里多少有了点考量,但不管怎么说,在他有心无力的时候多一个体贴的人照顾喻邢,对喻邢总不是坏事,至于其他的,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实在没心思去纠结。
而且,他对喻邢有着近乎满额的信任,只要他没有在喻邢身上看见迹象,他就不会吃无意义的醋,说来也无奈,喻邢从前偏偏巴望着他偶尔能有点小情绪,有时候他都在想,他的这种豁达是不是真的没能给予喻邢情感上的满足。
章宁坐立不安,又不好做贼心虚似的溜走,他虽然没有逾矩,但他怕自己一言一行有什么失误会让段炤焰身体不适,好在段炤焰没有施压也没有所谓提点,只是朝章宁微微点头,就扶着椅子靠背打算坐下。
李原上前扶他,他缓慢坐正,不得不稍稍岔开腿才能让肚子略微舒服点,顾铭远在一旁护着,心里说不上的难受:“队长,你别太担心,喻邢身体那么好,肯定没事儿的。”
李原猛点头。
陈铎这时也提着医疗箱进了门,看到几个人围在床边,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过来:“队长你怎么下来了,喻邢就是太劳累了,你放心,先回去躺着吧,这板凳这么硬你坐久了会难受,我们替你守着。”
他朝顾铭远使了个眼色,顾铭远很为难,段炤焰没等顾铭远说话,擡起头勉强把表情放轻松:“我躺久了也累,就当换换姿势,等做完检查,你们让我…单独陪他一下吧。”
陈铎还想说什么,段炤焰却轻轻把手放到了喻邢头上,垂了垂眼皮,呼吸放得清浅:“我这一路上,身体总出各种状况让你们担心,如今该为大家分担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喻邢他从屏障回来以后,几乎什么不好的消息都没告诉过我,我也一直睡睡醒醒,大小事全都落他肩上,我现在……我就想好好陪陪他,他这么休息一下…也好,会没事的。”
陈铎心底发疼,他其实跟段炤焰的时间不算长,但他很清楚段炤焰是个有着怎样敛重自持性格的男人,这样一番话能从他口中说出来,怕是心里已经很难受了,所以他没有再反驳,利索地给喻邢做了检查,和另外两个人默契地把空间留给了段炤焰和喻邢。
段炤焰轻轻拉起喻邢的手,垂下头贴上他的手背,许久,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摩挲着喻邢的手指,声音染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记…记得起来,我们的孩子……”
他隐忍地皱起眉峰,压了几息带着磨人痛意的呼吸,带着喻邢的手移到腹心下方,尽量小心地压上去,疲惫道:“他们是等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浑身一紧,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双手紧扣住床沿。
他深深垂下头,浑沉的腹部发起烫,牵拉了后腰中心的敏感神经,他的发丝间逐渐氤出湿气,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全凭腹中缩痛定夺。
喻邢躺在他的视线中央,即便没有苏醒的迹象,但却一直很安静,呼吸平稳,面容宁和,这或许是……段炤焰现在唯一的安慰了。
恍惚间,耳内通讯久违地出现了不寻常的声响,段炤焰以为自己痛出了什么幻觉,但几分钟流逝过去,在通讯里传出清晰人声的时候,他缓缓擡起了头。
所有有通讯器的人,此刻都听见了一句话,一句久违的问候,一声在他们长久被孤立的境况下打破绝望的呼唤。
“这里是联合国统一作战系统,我是袁奉。很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在此传唤所有中国军人,请听到的人即刻回复。”
没有回应,没有一丝声响。
段炤焰的双唇在颤抖,门外的另外十余名军人都在同一时间仿若被定格在时光里。
突如其来的希望如同厉光穿云,钻入深沉缥缈的黑色水潭里,破出一大片熠熠光华,极度的兴奋限制住了他们的反应能力,他们木然却欣喜地听着袁奉不断重复那段话,电流声稳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袁奉言语间沉稳的力量,抱着坚不可摧的信任和一如既往的期许,即便没有回音,他依然在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段炤焰闭了闭眼,忍住喉头苦涩:“这里是n101,报告袁队,机动人员共14名,幸存者,214名。”
那边隔了一会儿,声音显然出现了细小波动:“段炤焰?”
“是。”
袁奉很快收拾好了情绪,但明显悬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放松,语气轻快了些:“可算找到你们了,我简单说明情况。各国在病毒爆发中期就已经合作在南极洲建立联合基地,因为怕群众激奋要求提前离开中央,防止暴动,这在此前是军事机密。”
“屏障内部爆发尸潮后,我们紧急撤往联合基地,只来得及带走一部分人,在这里得知,各国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了这种情况,目前各国科学家正在合力研究。联合作战系统已经派出了两艘航母,肯达尔号负责亚洲援撤,再过三天就会停靠蛇口港,为期七小时,无论你们现在在哪里,三天之后必须赶到,这是最后一次援撤,也是我们所能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大时限了,要完全渡过这次丧尸灾难没那么简单,联合基地在此之后需要节约一切能源。”
“袁老大!”
袁奉话没说完,李原忽然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冷不丁把袁奉吓一跳。
袁奉没好气:“咋咋呼呼的有没有规矩。”
李原太激动了,袁奉是他喻老大的老大,被奉为军中神话的人,他一个追星族如今被星救赎了,还能直接和巨星对话,简直就是梦想照进现实,憋了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我叫李原,袁老大,我……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袁奉有些头疼:“谁带的你?”李原自豪地喊出喻邢的名字,袁奉更头疼了,果然虎将带虎兵,不过想到喻邢,他又忽然沉了声:“你们中有几个是从屏障出来的?喻邢在吗?”
于跃直肠子:“我们老大昏迷一天了,袁队,是不是实验室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啊?”
段炤焰扶着腰,紧绷的腹部正在慢慢恢复柔韧,他缓过这一阵才开口,语带迟疑:“有九名从屏障出来的军官,袁队…”
袁奉凝眸,沉吟道:“昏迷……有其他人昏迷过吗?喻邢此前是否被丧尸咬过?”
知道实情的几个人都咽了口唾沫,李原有点结巴:“我们几个都没有……没有症状,老大他……刚醒来就被咬过……一次,袁老大,我们老大不会出事吧?”
袁奉叹了口气,屈指摁住眉心:“新药物没经过实验,没有参考数据,研究所主管说这药物已经大概率可以抵抗丧尸病毒,但是对人体损伤也不小,具体会影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痊愈,都得等喻邢回来以后再做检查,本来如果没有暴动,这次实验应该很成功的,他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是产生了副作用,接下来要看他的身体素质了。”
段炤焰的心紧紧揪起来,这些,喻邢都没和他说过……如果喻邢没撑到那时候怎么办,如果喻邢出什么事……
袁奉调整了情绪,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继续下达命令:“技术兵呢?是谁调试的对频信号?”
顾铭远看了一眼禾劲松,禾劲松朝他点点头,他们都明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自制的信号器在这次的信号对接中发挥了作用,心里多少有些激动,但又不好在老大面前太得意忘形。
有栖川沐站在他旁边,忽然伸手拉过他的手,五指不由分说地插ru他的指间,同时不爽地看了一眼禾劲松,把禾劲松看得莫名其妙。
顾铭远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分了半秒的神,袁奉却没有继续询问:“不管是哪位,回来找我领军功。现在听好了,想办法把信号扩散出去,尽量多的让其他对公广播响起来,把信息传递出去,咱大中华就剩那么丁点人了,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将来把丧尸踩回泥土里,我还愁人不够占着中guo领土呢。
于跃一脸严肃:“袁队,这是咱中hua人民共he国主席愁的事,您不用操心。”
袁奉嘿了一声:“较什么真,你们麻溜办事,赶紧给我滚到南极洲来,听清楚没?”
十几个人齐齐应声,袁奉端正了语气,言语间有些yuxi许心酸,但更多的是军队首领的威严和沉着:“我们在这里等你们。这几天受苦了,回来好好休整,最后三天,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放弃,明白吗?”
“是!”
“炤焰,你最稳妥,接下来的事宜由你安排,这边怀疑丧尸变异,可能会出现定位功能,所以联合基地马上要沉入冰原进入封锁状态了,这是你们回来前我和你们的最后一次通讯,把握好时间。”
段炤焰嘴角一抹苦涩,他现在这幅样子,能做到不拖累都不错了,可他不会辜负上级的信任:“是,袁队放心。”
通讯结束后,段炤焰深呼吸了一次,他又轻轻抚了抚喻邢的头,眼眸带着深邃的情绪在他身上流连了几秒,然后起身开门出去,召集了另外几人了解目前队里的大概情况。
从屏障开过来的装甲车有两辆已经报废了,很大概率是当时回屏障后还没来得及修理,
发动机损坏的那辆也许还能尝试修复,但维持不了多久,另一辆能源板耗损过度的就没办法复原了,无论怎么算,他们都没法凭仅剩的四辆装甲车带上所有人离开,更别说还要考虑里程耗油的因素。
韩宽心在段炤焰的指挥下在地图上标出了一个客运站,这是方圆几百公里内最近的客运中心,段炤焰移着3d地图观察了十几秒,点了点头:“宽心你先去准备一下,我安排人跟你一起去客运站。”
韩宽心收起数据屏快速下楼,段炤焰则撑在二楼栏杆处弯了弯腰,低声吩咐:“劲松,你和铭远去处理广播的事,尽力而为。”
顾铭远不肯走,手扶着段炤焰:“队长,你…”
段炤焰擡起手制止他:“你先去,我交代完就去休息,于跃,你去把所有人聚集到楼下,我有话想说。”
于跃应声离开。
有栖川沐警告地看了一眼禾劲松,对顾铭远说:“队长有我,你和他去吧,专心点。”
他把后三个字咬得挺重,顾铭远脊背一僵,心里说不上是开心还是烦躁,他有种自己失足掉入一缸陈年老醋坛子里的感觉,带着这种束缚感别别扭扭地推着禾劲松离开了。
五六分钟的功夫,人聚齐了,段炤焰扫视了一眼,微微站直,清了清嗓:“我们刚刚收到了中央的消息。”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落,人群明显骚动起来。
段炤焰继续道:“我们需要在三天内撤到南部蛇口港登舰,但物资不够,所以现在需要去客运站找大型汽车,并收集汽油,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是跟随先行部队前往客运站,还是留守等待。”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人群安静了,等着段炤焰继续。
段炤焰面上露出了安抚的淡淡笑意,语气恳切:“我坦诚一些,我不能保证先行部队会不会遭遇什么变故,但我现在临近生产,很有可能招致大批丧尸,按风险来评估,跟随先行部队离开会比待在这里安全,如果这里沦陷,你们还有机会乘车前往港口撤离。希望大家理解,这是极端情况下能够分散风险的最佳方法,也请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想要先走的,跟着他。”
付珏瞪大了眼,段炤焰的示意让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差点就要不顾形象破口大骂,这种时候让他离开段炤焰,他万万做不到!
段炤焰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扶着栏杆的手逐渐收紧,他的腹中正在缓缓收缩,新一轮疼痛开始冲击他虚语嬉挣*里弱不堪的身体,他靠着有栖川沐的搀扶,勉力撑住不在众人面前泄露出不妥,等待人们的选择。
寂静许久,章宁率先站了出来:“我留下,总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他的身形那么瘦弱,但却非常坚定,他等了几秒,回头环视一圈,语气偏冷:“段队说让你们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们就真的没有吗?”
话音还未落定,接连有三十几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站到了他旁边:“我们都留下。”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前得到过段炤焰他们救援的那些人,他们的聚集打破了僵局,给了摇摆不定的人一个表率。
人不为己是不可能的,任谁都想要抓住最有可能活命的那个选择,段炤焰他们作为军人,对这方面比常人看得更透彻,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并接受任何选择,但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渴望活着,却又不愿意违背良心。
是忠于本能,还是遵从心意,楼下的每一个人都在面上或心里演绎着激烈的冲突。
无声的斗争必然痛苦,但凡事总会有一个抉择,一个结果。
37个人选择了离开,不回头,也不敢回头,很快,离开的队伍里又加入了几个一直摇摆不定的人,余下的,有170人。
他们将在此默默祈祷,等待命运挪移。
他们同时也会在此奋力一搏,守护那些,曾守护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