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段炤焰我不去!”
付珏一拳砸在门上,眼里的凶狠像要把段炤焰吞噬进去。
段炤焰发完话就被有栖川沐搀回房间躺下,付珏一路小跑跟上来,入目就是段炤焰苍白的脸色,心底瞬间漫涌的不舍和悲戚扎得他浑身都疼。
段炤焰托着胎腹沉声道:“付珏,我相信你的组织应变能力,这里……这里只有你领过队了,你……为大局考虑…”
“什么狗屁大局,我统统不管!”
付珏跑到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段炤焰。
他一直不愿意有这么一天,他连想都不敢想,不舍得让他从始至终都爱的这个人受这种苦,可他无能为力,临到头了还要被段炤焰推得远远的。
有栖川沐拉开付珏,强硬地把人往外带,付珏一拳打过去,却被有栖川沐包住了拳头,付珏使了九分力,有栖川沐被逼退几步,眉眼皆是不耐:“你在这种时候胡闹?”
付珏不和他对视,推开他跑回去,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对人放低姿态,他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段炤焰的掌心:“别让我走,炤焰,你别让我走,喻邢那个混蛋!那个混蛋……我……我担心你,你让我陪着你,让我陪你……啊?”
段炤焰面容微动,阖眸掩去眼中的不忍和痛意,他明白他们此去,双方都会生出许多变数,但他只是擡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付珏,这次任务很重要,我……只能寄托给你了,你就当,帮帮我,好吗?”
付珏拼命摇头,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一双总是不显出任何弱态,总是凌厉骄傲的眼睛,此刻弥漫起了刺眼的水红。
段炤焰痛笑道,声音渐次弱了:“做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这……还得有一段时间,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付珏的声音在发抖,他抓紧段炤焰的手:“对不起,我……是我拉不下脸,我欠你一句道歉,炤焰,上次是我不对,你不要有芥蒂好不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就算你不选我,我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只是想陪”
段炤焰轻轻摇了摇头,回拥了他一下,如同那些往日他们曾勾过肩搭过背的日子里,只有纯净友谊的拥抱。
付珏愣住了。
许多许多个日日夜夜,段炤焰没再和他这般亲近过。
“我不计较,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性格,我怎么会不了解。”段炤焰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只是你…得慢慢改了,不然以后付老如何放心把家业交给你?”
付珏擡起头看他,段炤焰眼神认真:“付珏,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按时撤离,没有客车,就做不到,我相信你。”
付珏用力盯着段炤焰,他知道段炤焰在想什么,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件事只有他去带队最保险,为数不多留有抑制剂的队伍,所拥有的不止是运气。
段炤焰任他仔仔细细地端详,淡淡一笑:“冷静了没有?我现在感觉还行,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宽心和小吴还在外面等着,你们只管快去快回,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可就指着你们几个了。”
付珏咬牙,段炤焰状似不耐烦地催了句:“快去吧。”
付珏弯腰搂了他半晌,声音又低又哑,褪去往日种种,只嘱咐他:“等我回来接你们,坚持住。”
可付珏一离开,段炤焰就撑不住了,他扯过一旁的被子用力攥进掌心,身前的一团紧紧绷起,他抑着痛喘,吩咐正打算关门的有栖川沐:“先关窗……去告诉李原,让他和于跃一起负责…安排防御。”
有栖川沐心一沉,段炤焰担心的事情,他同样担心。
克拉玛依那一次战役中丧尸的聚集速度和癫狂状态都很反常,明显是那名孕妇生产过程中的声响和气味招致而来的,那名孕妇是经产,产程顺利尚且造成了大规模追杀,可段炤焰这是第一次,身体情况又谈不上多好,根本不可能速战速决。
有栖川沐把命令传达下去之后,就一直在房间里专心守着段炤焰,段炤焰的呼吸粗浅紊乱,却始终没发出什么声响,房间静得可怕。
同一时间,喻邢的房间里却不那么太平,他像是陷入梦魇一般,以自残的方式抓挠自己的手臂,陈铎和赵小鸡一个监控他的生命体征,一个用力压制他,好在他并没能发挥出原有的力量,除了不安分,也暂时没有其他异常。
平民们此时正在褚净的指挥下搬动重物,楼下铁门已经落锁,重物被一件件加诸其上,除了顶楼留下了几扇窗通风,其他楼层的窗户都被钉上铁条,于跃正和另一名军人在楼层间穿梭上下,排查漏洞,李原和库尔班在外面埋雷,禾劲松和顾铭远调试好通讯器以后都从顶层窗口降索落地,加入了外围队伍,有序地设置掩体,分发武器弹药。
有栖川沐眯眼看向窗外,烈日西斜,阳光依旧刺眼,段炤焰痛了有五个多个小时了。
这里的昼夜温差极大,窗玻璃和窗帘也挡不住热度渗透,段炤焰的汗顺着脖颈线条滑落,渐渐在锁骨沟里积出一汪湿痕,他闭着眼,掌心始终贴着炽热的腹部。
彭曦从卫生间端了一盆凉水出来,看见段炤焰修长的双腿忽然折起,紧绷流畅的线条显露无余,整个人捧着肚子僵了许久,才慢慢落下腿,他垂下头快步将凉水放在地上,打湿了毛巾帮他擦汗。
有栖川沐轻按住段炤焰的一只腿,微微低头伸手探了下,发现宫口还是没多少动静,章宁正跪在床内侧给段炤焰揉按腰部,关切问:“怎么样?”
有栖川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章宁,你帮忙做点吃的吧,储物间靠里侧有个黄色的小纸盒,你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燕窝,没有的话煮点其他软食也行,清淡些。”
章宁忙应下了,点点头往外一瘸一拐地跑,他一开门,外面居然守着不少人,他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拉上门,很快有人凑上来问:“怎么没点儿声啊?段队怎么样了?”
章宁不点头也不摇头:“大家别担心,没那么快,都去楼下阴凉点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有个人探了探头,有些紧张:“真没事?我老婆生的时候哭爹喊娘的可吓人了,段队不会是…”
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他就行了,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度过这次难关。”
顾母也在这些人中间,眼里充斥着深深的担忧,她没法给段炤焰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能按着记忆里天教的日常祈祷方式为段炤焰祈福。
章宁下楼后,噶木趴到门边上想要进去看看,他不知道段炤焰是怎么了,但他能从旁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不安,他等了好半天,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好乖乖地缩在门边继续等消息。
二十多分钟过去,章宁端了碗蔬菜米糊上来,在楼梯口和喻邢不期而遇,喻邢浑身是汗,眼底还有很多血丝,头发也很凌乱,明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陈铎好不容易追上来:“喻邢你慢点,你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啊?”
喻邢的心思早就飘到房间里去了,他一醒来就抓着陈铎和赵小鸡问段炤焰的情况,并且很快从他们的神情里明白段炤焰的处境,他背对着陈铎摇摇头,和章宁对视一眼,章宁自觉把碗递给他:“段队得补充点体力。”
喻邢匆匆朝他点头致谢,风一样卷到房间门口,手却发起了抖。
段炤焰正痛得厉害,以至于喻邢轻声进门以后他都没有发现,他侧躺在床上,肩膀轻颤,难耐地撑了一把腰,语气低弱:“毛巾……给我。”
彭曦不明白他的意思,把毛巾拧干了递给他,段炤焰还未接过,忽地张了嘴,如同失声一般,猛地倒抽着气,他埋下头抱紧了肚子,拿着毛巾的那只手硬是把已经被拧得几近干透的毛巾生生再捏出了几滴水,染湿腹底,濡出那片折磨他良久的隆挺圆弧。
段炤焰眼前迷蒙,凭着游丝一般的那点意识,缓缓将毛巾塞进了嘴里,牙关咬合的那刹那,他泄出了昨夜开始到现在的第一声痛吟。
被压抑得轻不可闻的声音经过毛巾的堵塞,已经不带任何吸引丧尸的风险,可在场的人都仿佛听见了段炤焰深深埋在体内最撕心裂肺的痛呼,那种痛楚如同搅在段炤焰腹中的锐刀一般,瞬间穿透耳膜,撕碎心脏。
彭曦咬紧了下唇别过脸去,有栖川沐忽然就不忍心再看,他回过头,喻邢就跟长在原地一样,眼眶通红。
有栖川沐轻拍段炤焰的后背:“队长,喻邢来了。”
段炤焰浑身都在颤,擡头是件困难的事,但他还是固执地将目光移动向上,定在了喻邢身上,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你终于……来了。
彭曦给喻邢让开位置,喻邢半跪在他旁边,将手臂覆盖到段炤焰身后,轻轻贴在他的脊背上,很轻很轻地捏按了会儿,这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喻邢没有说话。
段炤焰长喘了十几秒,疼痛高峰终于过去,他睁着一双汗湿的眸子,帮喻邢理了理乱发:“你感觉怎么样?”喻邢抓住他的手揉进掌心,按在左胸口温声说:“你早些把孩子生下来,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看向有栖川沐:“情况怎么样?”
有栖川沐再弯腰检视了一次,然后用被子遮住段炤焰的下身,让喻邢把段炤焰扶起来:“没那么快,你给队长喂点东西,吃得慢没关系,尽量多吃点,可能得打持久战了。”
彭曦看了他们一眼,站起身:“我出去帮帮忙。”
有栖川沐点点头,交代喻邢:“你帮队长计算一下宫缩频率,吃完东西如果队长走得动就扶他走走,走不动的话……撑着队长在床上跪会儿,不能再躺下去了,他的胎位太高,得尽快顺下来,宫口也得快点开,我待会回来再看看情况。”
喻邢目送他离开房间,有栖川沐关门前又对他点了点耳际。
喻邢起身坐到床边,把段炤焰半搂到身上,环住他的腰腹托着碗,舀了勺米糊放在唇边试温,段炤焰擡头静静看着他,忽然在他下巴边缘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喻邢吃惊地看他,他的目光很柔软:“你在这里,我很安心。”
喻邢垂下头埋进他的颈窝,呼吸着段炤焰身上带汗的清淡味道,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炤焰,我一定会带你和孩子一起回家。”
段炤焰轻声应下:“中央有消息了,三天后我们得南撤登舰,前往南极洲的联合基地。”
喻邢愣了会儿:“那你……你这样怎么办?我们的车也不够…”
段炤焰拿过碗,动了动身子靠进他怀里,一边缓慢进食一边给他解释。
喻邢安静地看着段炤焰的侧脸。
段炤焰陷在夕阳的橙光之中,显得瘦削,似乎和往日并无二致,略有严肃却温和有力,不怒自威里总透着成熟男人的优雅,可是看着看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样,他的目光从段炤焰汗湿的发丝移到他薄俏的双唇间,然后顺着段炤焰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前饱满的腹上。
难得的冥静里,才仿佛明白段炤焰为何多了一种陌生而异样的美,这份美好生长自对新生命的温柔期待,在长时间的孕育中扎根发芽。
他们都即将成为人父,这个认知支撑着喻邢在难以解脱的恐惧和紧张中努力挣扎,过程必然艰苦,但终归是件满载期待的事情,他们都期待了那么久,如今无论是时间不巧还是世道荒芜,是处处艰难还是前路迷茫,都没有理由不继续期待。
段炤焰把碗放下,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喻邢从沉思里抽离出来,拉过段炤焰的手轻轻吻着,扶着他的腰的手也滑到他的腹底,用心去感受里面细微的动静,他偏头靠向段炤焰的侧脸:“在想……我们要当爸爸了。”
段炤焰失笑:“儿子女儿可都要照单全收啊。”
喻邢把头拱进他怀里,沉溺在这难得的温馨里,闷声道:“当然。”
段炤焰虚弱地笑笑,没再回话,他微曲起腿,那种逼在人类崩溃神经上的痛感再次袭了过来。
喻邢待他缓过一阵,低声问他:“感觉能走吗?”
段炤焰低着勉力点了点头:“试试。”
他抓着喻邢的肩膀想要努力,可一起身就双腿打颤,几乎迈不动步,喻邢实在舍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段炤焰半跪在床边,自己站在床前扶着他。
段炤焰还想拿毛巾,喻邢却阻止了:“你那样气都喘不过来,疼就咬我,别折磨自己。”
段炤焰攀在他肩上,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断断续续出了不少血,头也眩晕得厉害,肚子里原本软乎乖巧的两个小肉团此刻就跟重量级铅球一般,悬在他的胎宫里欲坠不坠,他的腰几乎被拉扯到了极致,刀伤火辣辣地隐痛起来,挺拔周正的脊骨此时前曲出了难以承受的弧度,曾经的内伤现在如同辐射源头,将极致的疼痛源源不断地扩散到四肢五骸,把他拉入深不见底的苦海。
有栖川沐期间进来了一趟,欣喜地发现宫口终于开了三指,胎儿也在这种姿势的促进下慢慢往下钻了些,可段炤焰已经被折磨得快没什么气力了。
喻邢双手自上而下地帮他顺胎,房间里粗重而压抑地息声绵延不绝,段炤焰单手托着沉重的肚子,一边用尽全力忍住想要往下使劲的本能冲动,一边盼着短暂间歇期的到来。
他在真实的痛苦中体会着一个事实,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苦都可以静静挨过去,也并不是自身足够坚强就能做到云淡风轻。
分娩之殇几乎要打碎他所有的坚毅自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忍不住想要哀声痛喊。
可他不能。
为了尚未出世的幼小生命,他不能空耗气力,为了紧绷神经的喻邢,他不能泄露崩溃,为了在外时刻准备奋力一搏的人们,他更不能……引来灾难。
他无法发泄,只能寻找依靠。
“喻邢……喻-嗯……”
段炤焰禁不住挺了腰,正在收缩的坚硬腹部紧紧贴住喻邢的身躯。
喻邢心底灰暗一片,护着他不断战栗的身子:“我在,我在,炤焰,疼就咬我,别忍着了……”
段炤焰将头沉沉顶在喻邢的肩窝,喻邢掌心抚摸过的每一处腹地都泛着麻木的僵痛,他已经快跪不住了,可髋骨处缓慢延展的张裂感预示着生命通道的打开,他还是想再多坚持一会儿。
喻邢揽住他不断往下滑的后腰:“还受得了吗?不行还是…”
段炤焰摇摇头,努力直起身体,胎儿正如他们所期待地慢慢往下走去,他急了一阵,有些难堪地挪动膝盖跨开了些,喻邢何尝不知道段炤焰的感受,向来从容强大的人未曾经历过这样汗湿狼狈的时刻,段炤焰虽然没有过世家公子的自傲,但终究是含着金玉出生成长的,这样的折损已经不仅仅是疼痛,在那么多人的焦急等待中,在看不到头的无止境折磨里,心理上的羞耻感和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攀升的压力都在向他施压。
喻邢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吻他,让自己的气息萦绕他,环抱他,告诉他无论如何,喻邢这个人都是在他身边的,作为从来以往都爱慕他的人,包容他的人,并永远都会支撑他的人。
段炤焰默默承受着极端的折磨和喻邢温缓的抚wei,他想要回应,却忽然睁大了眼,腹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冲过束缚,如同幼芽找到缝口,蓄起近乎蛮横残忍的力度,要破开生机。
“呃——”
段炤焰猝不及防地半扬起汗水淋漓的秀颀脖颈,僵硬了足足十几秒。
他听不见喻邢的呼唤,没顶的疾疼盘踞住他已然体力难支的躯体,他十指青白痉挛,面容褪尽血色,透明的液体混杂着少量鲜血正沿着他颤抖不已的双腿缓缓淌下,迅速浸湿一大片床单。
“炤焰,炤焰你别吓我,你别…别吓我啊,有栖!有栖!”
喻邢感觉到段炤焰的五指几乎要生生抓进他的血肉里,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都这么疼了,那段炤焰在经受着什么……
段炤焰微张着嘴,腹中紧接着猛地一沉,这一沉,几乎溺了他半条命去,意识抽离前,他只看见窗外皎洁的月轮。
深夜里,万物俱寂,寒风刺骨。
而他所处的地方,充斥喘息,弥漫血腥。
他热得不正常,皮肤没有一寸能体会到凉意,每一个细胞都被压榨着,挣扎在水深火热里。
那外面凌冽清新的空气,或许……不再是他能奢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