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丰祈生的影子,逐渐幻化为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撇着嘴不高兴的秦文楼、眉眼轻拧的钟池,以及那些曾经仿佛有印象、如今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
每个人都开口,一致地喊他——
“徐泽坎。”
冯生顿时抱紧脑袋,仿佛感觉到电极片再一次贴上了他的额角。
而他那个变态哥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电按钮。
冯生跪倒在地,仰头咬牙,强忍着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他整个人像被扔进了燃烧的烈火之中。
嗓音几乎撕裂空气,他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啊——!”
但那源源不断的电流,像毒蛇般顺着电线涌入,肆意灼烧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四周开始变幻,世界走向崩塌。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又在地动山摇中轰然倒塌。
丰祈生呢?
他想起来了——祈生去上学了,刚进高一。
那一天,丰祈生并没有回来,他在学校里上课。
那本日记之所以戛然而止在那一页,是因为——那场灾祸,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地震。
忽然,冯生睁开眼睛,只看见自己仍被囚禁在这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脸也因剧痛涨得通红。
而冯成坐在对面,目光阴冷,嘴角挂着戏谑的笑:“你逃不掉的。”
听到这话,冯生却突然笑了,擡头啐了他一口痰,学着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你永远,也无法,抹除,黑室里的记忆!”
说完,他咧嘴大笑,仿佛胜利者。
然而,冯成的脸色却因此瞬间沉了下来,冷着脸起身,走到仪器旁,默默地加大了电流。
冯生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死死忍耐,不让自己再喊出声。
焦糊的味道渐渐弥漫出来,而他也最终昏死过去,再度跌回那片迷离虚幻、久远得不知是梦境还是记忆的深渊。
他只看见——那些被封存的画面,缓缓浮现在自己脑海中。
仿佛有人将覆盖其上的厚重灰尘一点点擦去。
他记得,那是地震发生的第一天,一切都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可怕吼叫开始。
那天,秦文楼惊慌失措地从城市赶回乡下,慌乱收拾东西。
而徐泽坎则是匆匆忙忙地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快走,东西!收拾东西……离开这里!”秦文楼眼神惊恐,双臂颤抖。他猛然回头,看见徐泽坎,几乎用尽力气地喊道:“徐泽坎!走!快走!快离开这里!!”
徐泽坎一头雾水,心里泛起不安:“怎么了?秦文楼你别吓我,冷静一点!”
秦文楼深吸一口气,面色苍白地回忆着:“地震……很大的地震。沥青路像波浪一样起伏,裂开了,房子一直在晃……裂缝从地面爬到墙上,然后是轰的一声巨响,还有尖叫……”
他终于回过神:“这边也危险,快走!要是房子全塌了怎么办?!”
徐泽坎猛地抓住了秦文楼的肩膀,那一刻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急:“祈生呢?丰祈生人呢?!他在哪?!”
“丰祈生……”秦文楼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努力回忆,良久才缓缓开口,“那个时间点,他应该……还在学校……在上课。”
话音刚落,徐泽坎毫不犹豫地挥开按着他肩膀的手,猛地转身就往外冲。
“等等!徐泽坎,你要去哪?!”秦文楼惊慌地追问。
徐泽坎回头,眼中满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着急:“我要去找丰祈生!他还没回来!”
“你疯了吗?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了!”
“那就不找了吗?!”徐泽坎的声音瞬间拔高,语气近乎失控,“那是我养大的丰祈生!”
秦文楼眼中的惊恐褪去几分,却被更深的担忧和不解取代,他压着情绪低吼道:“会丧命的!你知不知道那边……已经死人了!”
他脑中浮现起那惊魂一刻——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朝他伸出手,喊着“救命”,可那时的他,已经被吓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可下一秒,徐泽坎并未听他的话,而是头也不回地转身朝着城里的方向狂奔而去。
秦文楼狠狠甩了下手,满脸怒火地对着那抹远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你特么的——徐泽坎!你给我回来!你个犟种!你个傻子!!!”
骂归骂,他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秦文楼手忙脚乱地收拾出几样东西,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
终于,他低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安全区域,咬了咬牙,狠下心,背起包也追了上去。
一路上,秦文楼仍在不停劝说,嘴上不停,手上比划:“真的很吓人你知道吗?整栋楼都塌了,天灰得像世界末日……我们去送死吗?”
他跟在徐泽坎身边,一边跑一边吼:“我特么脑子抽了,居然跟你一起疯!徐泽坎!你听不听我说话——徐泽坎!!!”
徐泽坎停下脚步,偏头望向他,眼神固执得像一块石头:“你要走,就走。我只有这么一个丰祈生。”
这话像一记闷雷砸进秦文楼胸口,他愣在原地,什么都再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泽坎继续朝着城里跑去,踏入那片未知的危险。
可等到真正抵达时,徐泽坎才终于明白了秦文楼恐惧的根源。
四周尘土弥漫,砖瓦断裂堆积如山,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冲他的脑门,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才不过几分钟,一道刺耳的地震预警突然响起!
随着而来的,就是那些原本还残存倾斜的建筑彻底崩塌,石块如山洪爆发般砸落,地动山摇,哀嚎声撕裂空气。
“徐泽坎,小心——!!!”
惊呼声中,赶来的秦文楼猛扑上前,将他从一块骤然坠下的巨石下推开,两人一同跌倒在空地上。
等到一切平息,确认安全后,他一把拽住徐泽坎,气得发狂:“你特么傻站着干嘛?!想被砸死?!”
徐泽坎怔怔地擡手,指向不远处——
一块巨石下,那位半分钟前还紧紧抱着女儿的父亲,已经血肉模糊。
那人生生被砸成了……血沫残渣。
那他的丰祈生……?
心头骤然一紧,徐泽坎惊醒过来,猛地起身,疯了似的朝学校方向奔去。
“徐泽坎!你疯了!回来——徐泽坎!”
余震很快过去,但废墟中,新一轮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渐渐又归于死寂。
只有那股血腥味,仍牢牢压在人们的嗅觉神经里,挥之不去。
徐泽坎坚定地向学校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瓦砾之上,鞋底下的破裂声清晰得像心跳。
身边还有许多人,跪在废墟前徒手挖着石头,哭着喊着想找出亲人的影子。
石块巨大沉重,连钢筋都被压得扭曲变形。他听见有人朝他呼救,立刻奔过去帮忙。
然而,等他终于和旁人一起搬开石头,才发现压在
旁边的人立刻扑倒在亲人身上痛哭失声,扭头还未看清徐泽坎的模样,就见他已经转身离去,继续奔向原本的方向。空气再一次变得安静,来往嘈杂的人声与徐泽坎背道而驰。
而他,却始终没有回头,一步步朝着学校奔去。
粉尘在空气中弥漫,能见度变得极低,整条路都模糊不清。
徐泽坎途中又见有人被石块压住了腿,几乎没有犹豫地冲上前去帮忙。石头刚一搬开,他又再次起身,慌忙火急地继续前行。
然而这次,他却被那几人拽住了胳膊——
“小兄弟,谢谢你,谢谢……你往哪儿去啊?”
徐泽坎脚步一滞,眉头紧拧,大声回答:“高中!县里的那所单设高中!”
那人脸上露出迟疑,眼神中隐约透着劝阻与同情,而他也从那片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
徐泽坎想都没有多想,猛地转身继续赶路,却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喊住他,仿佛不忍见他白白葬送生命一般。
“那边已经全塌了!比这一片塌得还严重!楼一层压一层,全倒下去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人!”徐泽坎几乎是嘶吼着甩开了那几只拉住他的手臂,在他们的喊叫中飞奔而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片废墟和灰尘中迷失方向,可他远远便看见了那所学校的……旗杆。
然而,等他真正抵达后,才彻底明白,那几人口中的“严重”,到底意味着什么。
整座学校,除了那根旗杆,其余教学楼尽数坍塌。五层高楼,如今只剩下一层的高度,血迹顺着断裂的缝隙流淌,悄无声息。
成山的石块堆叠而上,书本、书包散落其间,几乎全被尘沙掩盖。
徐泽坎怔怔站在原地,一时间茫然得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他听见旁边有人大声呼喊:
“一部分师生已转移到周边安全地带!救援帐篷马上搭建!所有人请尽快离开这里!”
徐泽坎心头仿佛升起一丝微光,带着希望奔向那边的人群。
他费力挣扎着穿过拥挤的人流,挤进那一团乱中,每张面孔上都写满恐惧与焦灼。
循着最嘈杂的地方看去,人群围着一位女老师。
“我孩子呢?!高三六班的!”一位家长急得声嘶力竭。
“六班老师在那边!”女老师伸手指向不远处。
徐泽坎没有上前询问,他在人群中不断搜寻,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中有个声音不断乞求着:
丰祈生出来了,他一定出来了。
他找了又找,惊恐越甚。
可那个熟悉的脸庞,始终不见踪影。
等到女老师安抚完周围的家长,终于注意到这个也在寻找人的年轻人。
徐泽坎几乎是冲上去,迫不及待地问:“高一八班的学生,出来……了吗?”
女老师忽然沉默了。
徐泽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猛然转身,重新飞奔回那片废墟。
他步伐匆忙,很快便看见,那里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几位高中生的父母,也在那片石渣前徒手刨挖。
石堆底下,传来微弱的哀嚎和求救声。
徐泽坎的眼眶不由泛起热意,心如荒漠般干裂。
他几乎哭着喊:
“特么的,我说你是地里的苗儿,不是让你闷在废墟泥沙里啊!”
来不及多想,他扑进废墟中,徒手搬石,狂乱寻找。
突然,脑中的刺痛骤然加剧,如同一根针猛地刺入神经深处。
徐泽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猛然拽住了灵魂,狠狠一扯,抱着头,痛苦地嚎叫。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声音蜂拥而至:
——“让他活着。”冯成的执拗。
——“你这是找死!”秦文楼的恐慌。
——“活下来,坚持住。”耿正青执着不懈地呼喊。
……
声音杂乱,纷至沓来,徐泽坎越听越疲惫,只剩一个念头在心里回响:
那天丰祈生上学,为什么那么不高兴?
他好像说了什么,低喃着,自己听了很难受,却又没有告诉丰祈生答案。
那若隐若现的电流仿佛又一次侵入,贯穿全身。
他想起来了。
那天,他按照日记中反复演练的措辞,对丰祈生说——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能尽全力把你养大成年,然后送你走,再过自己的生活。”
而丰祈生只是垂眼,轻声回应:
“徐泽坎,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在那个周日晚上,丰祈生揣着伤心离开,就这样独自去了学校。
而那天,也是他唯一一次,没有亲自把他送到校门口。
耳边的哀嚎声重叠交织,徐泽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溃。
往昔的记忆如刀割般划开他的大脑,鲜血淋漓,却再也无法止痛。
下一瞬,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医院病床上,而冯成坐在他身边。
他眼眶簌簌流着热泪,低声呢喃。
冯成凑近,似笑非笑地问:“在说什么?”
“不是……不是,梦。”徐泽坎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穿透了空间。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曾经缺失的十八年,不是空白,而是深刻的血与痛,他一刻不忘地全部想起:“那不是……梦,那是,我的……记忆。”
这段时间的濒死挣扎,对他而言,仿佛是一场可笑却残酷的悲情闹剧。
他苦笑,像是认命了一般低声自语——
“祈生,是我蠢。”